100%

卷十三 羿善射

浪得虚名慕古风,只抒谗佞不抒忠。青编凛凛诛夷羿,史册煌煌载有穷。

此诗是后人追忆夏朝的夷羿,虽有善射之名,不能忠君为国,反拒绝太康,而立仲康,操弄国柄。至帝相时,被家臣寒促所杀,赋此以感叹其事。然夷羿取名因自恃善射,有慕于尧时偃羿,故亦取羿为名。夷羿善射不过寻常射法,怎如偃羿的神射?今日聊以借题发挥,试讲偃羿之事,且听我略说几句纲领,便见其中的大概了。

兴妖兴浪,复兴师的河伯神,全无料敌之算。奔东奔西,终奔月的嫦娥姊,两次背夫逃窜。授弓授矢,兼授术的楚弧父,一味教人不良。射水射风,还射日的偃羿氏,三件逆天恶贯。

你道这偃羿氏是那一朝的人物,怎么样的出身?他生身唐尧之代,家世楚乡,原是个庶民之族,幼年失了父母,自成自立,干出掀天事业,封为有穷国君,楚弧父就是他的师父,嫦娥姊却是他的妻室,河伯神便是他的对头。说起始末根繇,却也是桩极奇之事。这偃羿天资敏捷,凡事不学而知。七岁时便削竹为弓,捻麻为弦,拾芦为箭,看见飞禽走兽,便要射他,虽然不中,却也不远。嗣后,看看射着,亲邻们都赞美他。有一邻人向偃羿道:“看你心好学射,倒像有些夙缘的,只是无师传授,难以精通,何不拜从明师求他指点,万一能彀精通,也是一件随身技艺,或者可与国家报效,立身扬名,封妻荫子也不见得,却强如在这里胡诌乱扯。”偃羿道:“我的意思,也欲如是,但此处无有明师可从。”邻人道:“此去不远百里,乃楚国荆山地方,有一善射之师,名曰楚弧父。他的弓矢其实出神,不拘要射何物,百发百中,以此拜从他的甚多。你若真心学射,何不也去从他?”偃羿道:“原来有此高手,我明日自然要去从他学射的了。”偃羿自得此言,时刻在心,思量学射,不能忘怀,其年已是一十六岁,俄然叹道:光阴易过,山水难磨,日月迅速,韶年渐多,若再蹉跎几年,只恐习学难成,却不有误一生之事?当即草草收拾了些粗服干粮,拜别了亲邻眷族,径往楚国荆山访寻弧父去了。正是:

英雄举事世难猜,弧父真传岂异哉。知有鸿图非骤立,须从绝俗大人才。

却说偃羿别了亲邻,逢人问路,走了一日,刚走得六七十里程途。看看日暮途黑,欲待再往前行,谅来到荆山还有二三十里,不能即到,欲待不去,此间又无店舍借宿,难道到走回头路不成?正在心里踌躇,抬起头来忽见一座庙宇,不觉心内欢喜道:不若就在这庙中权住一宵,明早赶行未为不可。即忙走到庙中一看,原来供奉的是轩辕皇帝圣像,随即倒身礼拜已毕,向各处走了一转。这庙中并无一人居住,只得取出干粮充饥,又将随身包裹做了枕头,竟在神案下放心鼾睡。至三更天气得一奇梦,梦见自家要上天去,无路可走,将身乱窜,忽有一人拿一乘高梯前来交与偃羿,偃羿登梯直上竟到天顶,心中十分欢喜。少顷醒觉,乃知是梦,只是解说不明,翻来覆去就再睡不着了。看看已到五更时分,远远的听得锣鼓闹喧,偃羿吃惊道:天色未曙,怎有金鼓之声?若不是皇家遣将出师,定是乡民驱虎逐豹。沉吟了一会,只见一伙人持了灯火,先进庙来焚香点烛,那锣鼓之声还在后边,方才晓得是乡民到庙中来祭赛的缘故。偃羿也只作不知,只管睡着。少顷,众人齐进庙中,摆列案桌,陈设祭品,看见神案之下睡着一人,被众乡民一把扯起道:“此人黑夜潜伏庙中,决是不良之辈,要偷盗我们祭器的,拿来绑缚了,不要放他去。”其中有一人相貌严肃与众人不同,想像是个社长,走近前来道:“不要动手,待我来看。”众人听了他这两句说话,轻轻的把偃羿放了。那人走近前来把偃羿看了一眼,偃羿也把那人看了一眼,两边各自吃了一惊。思想了好一会工夫,并不出半句言语。看他两人的情景,像个会面过的,一个是起早出门,尚然昏昏沉沉,一个是受了惊吓,犹在蒙蒙懂懂,故此思量不着。忽见那人高叫道:“是了,是了。是我适才梦中送梯子与他的。”偃羿亦想着道:我方才亦曾梦见你来。那人道:“我梦见足下欲上天而无路可通,将身乱窜,我将长梯付汝,直登天顶,汝梦亦同此么?”偃羿道:“一些也不差。”那人道:“足下少待,我等祭神毕了,再来讲话。”偃羿应允了,立在一傍。众人装点香烛已齐,陈设礼币已完,一齐鸣锣击鼓,献花进帛,跪拜交错,不多时礼数已周,各自分头归家去了。独有那人来寻偃羿问道:“足下姓甚名谁?原何至此?”偃羿道:“小可姓偃名羿,家乡不远,因性好学射,特访楚弧父而来。昨因天暮权在此庙中一宿,不期冲犯了众位。”那人道:“原来如此。你要访楚弧父,只我便是,今日可谓相见有缘。”偃羿听说,慌忙下跪道:“弟子有心相从,有眼不识,望乞恕罪。”楚弧父双手扶起道:“足下何出此言,既然远来,且同归寒舍。”偃羿应谢连声,携了包裹跟随楚弧父,行不一二十里早至其家,偃羿放下行囊,就拜楚弧父为师。楚弧父也不推辞,竟受了他八拜之礼,随唤众弟子与偃羿相见,各各问姓通名,偃羿以师兄称之。是日,弧父要往村中赛神处散福,不得工夫教他射箭。次日,挟了弓矢,唤了偃羿并众弟子出去演射。到一旷野之处,只见预先已竖起一草靶在地,离靶百步射去,要射中靶上。先是楚弧父射起,真个箭箭不空,后来轮着诸弟子们射,也有十箭内中三四枝的,也有中一二矢的,也有全不中的,还有初学者,把手指臂膊面皮,都被箭镞弓弦打破了的。果然射箭是个百丑图,却也不能殚述。如今轮该偃羿射了,是弧父道他是个初学的,便把些心法讲传与他,却也不及细说,聊表几句即知大意。他说道:

目对弦弦对镞,镞对靶为三齐。立脚不丁不八,存身不正不倚。

前手如托泰岱,后手如抱婴儿。勿使弓强力弱,自能立致精微。

这偃羿原是杜撰射过几时的,今日更得楚弧父的传授,他却心神默悟,开弓放箭,射了一回枝枝中靶,箭箭不虚。楚弧父与众弟子各各称异,向偃羿道:“你原来是会射的,为何又来习学?”偃羿道:“弟子实是不知,向日曾在家中以竹弓芦箭顽耍,今日得夫子指教,不觉侥幸射中数矢,岂敢虚言。”楚弧父道:“子异日必有神射,高出于我也。”当下众人又齐班轮射了一回,方才收拾回去。次日,楚弧父又教偃羿射飞禽走兽游鱼之法,偃羿一一理会,也是百发百中。楚弧父甚是得意,不及一月之间,偃羿的手段与楚弧父便一般高强,不分个彼此了。一日,楚弧父对偃羿说道:“我因善射得名,从我于门下者实多,未有如尔之好学易精。今绝技已成,不必在此濡滞。我有宝弓一张,名曰桑弧,更有雕翎箭百枝,是我太公得之轩辕皇帝,用此可诛妖伏魔,故此我太公立轩辕之庙,逢时祭享以酬大恩。但我年纪已老,子嗣中无有可授其弓矢的。前日梦将高梯付汝登天,非为无故,此乃皇帝欲我赠汝弓箭,以成就你掀天功业。今即出赠望乞存留。”偃羿道:“弟子蒙夫子教导射法,一无相报。此弓矢既是夫子祖遗,弟子怎敢据受?况弟子囊中止备不腆,仅可奉偿薪水,弓矢之价何从而有?”楚弧父道:“说那里话,若是言价,就不必言赠了。”说罢将弓箭取出交付偃羿,偃羿接在手中细看一回,赞道:“果是好弓箭。”满心欢喜,便把橐囊盛好,随取修仪呈上。楚弧父坚执不受,偃羿只得依旧收藏。当晚有许多叙别情况。次早拜辞楚弧父并同学朋友,背了行囊,出门取道回家。有诗为证:

从师不惮远担簦,专志专心学已精。谩把神弓分手赠,直教万世显宏名。

偃羿在路行了半晌,早到轩辕庙前,因感前日得梦之事,进庙拜谢。只见一个老者坐在廊下啼哭,偃羿也不顾他,直待拜完了神圣,方才走至老者身傍问道:“老人家,有何事故坐在此处啼哭?”老者道:“不瞒官人说,老汉是桑林里人氏,因闻尧天子圣德神聪,宽洪大度,村中之人皆坐享太平,无以为报,各备了些土产物件,前到蒲坂都下奉献尧帝。往返路中已经一月,谁想家乡间生出一件怪事,把我妻儿老小尽皆坏了。”说到其间又哭起来,偃羿道:“还是什么缘故,且与我说知,何必恁般。”老者又拭了泪道:“那桑林里生出一个精怪,其大无比,其形像猪,专要吃人。论他的食量又且极宏,一顿得十余个人方才彀饱。故此一月之间连住居过往之人,约莫伤了千来个性命。老汉的山妻稚子也在数内,以此不敢回家,同伴数人各自走散。老汉意欲回到蒲坂寻些生意,又苦没了盘缠,因此在这里悲伤。”原来偃羿虽好习射,倒也是个慈心的人,一闻老者之言,就如己身之事一般,好不为这老者踌蹰,便在囊中取出楚弧父不收的束修,对老者道:“你老人家既无盘费,我有白金五两在此,你可收用,前到蒲坂将用剩的就好作本,做些生理了。”说罢就递与老者,老者道:“老汉与官人素不相识,怎么好受许多银子。”偃羿道:“我家不远,尔在穷途,些须相赠,理之当然,何必推辞。”老者只得收了,连声作谢,又问了偃羿的姓名家乡,方才别去,各各取路而行。有诗为证:

蓦路相逢落魄才,倾囊相赠果奇口。当初若不行方便,如入宝山空手回。

偃羿行不里许程途,心中想道:“方才老者讲的精怪已伤了千数人命,口这老者如此悲啼,其余那些人家亦未必不如此景状。况且日长岁久,不知这孽畜还要害多少人哩?楚弧父相传我的弓矢既能诛妖伏魔,我何不前去射死了他。总射不死,也只多伤得我一命。若射死了,岂不与万民除害?又想道:若是回家再往,只怕耽延误事,此去桑林里不过三四百里程途,身边所余碎银尚好盘费,不若径去为便。当即询问土人往桑林里的路径,巴程前往。行了三四日,来到一个村庄,看见许多人簇拥看一个官长在那里说话,偃羿上前打听,乃是荆州牧姬鲧为因驱逐恶兽而来。此兽离此止三五里去路,名为封豕,出没无常,官兵被妖气相冲不能上前,屡被伤损。偃羿想道:我若当官说我善射,前去诛此封豕,又恐做事不成反招讥诮,不如径去寻这孽畜,若能了当得他,再来报官亦未为迟。随即又往前行,只见路旁有堆堆的白骨垒积如山,无非是这孽畜的遗爱。偃羿情知封豕只在远近,慌忙取出桑弧把弓弦上了,便把橐囊放在路侧,手挽强弓腰悬箭袋,趱行前面,只听得一声吼响,走出那个封豕恶兽,果然生得怕人。但见:

身长二丈,腰大念围。直截鼻梁,如一段竹筒套嘴。咍孩耳朵,似两握蒲扇兜肩。遍体突兀乌毛,堪为甲胄。满口棱层利齿,赛过枪刀。不能作雾兴云,偏会扬氛吐气。这个是八戒的始祖,须知是天上的室星。

原来此兽不比虎豹会跑会跳,却是慢慢走的,只为他有一道妖气相冲,先把人来迷惑,所以不能避他。偃羿此弓乃是奇珍异宝攒嵌,散出宝光,反把妖怪罩定。那封豕看见有人行走,已道是有点心来了。这偃羿拔出雕翎羽箭,架着桑弧宝弓,看清了封豕恶兽嗽的一声响,那箭正中恶兽咽喉,翻身倒地,扑跌不休。偃羿犹恐不能即死,又要拔箭再射,那恶兽虽已四脚朝天,还在那里挣命。偃羿见这弓矢,果然灵验,十分欢喜,即忙回转到村庄之上,同那地方上火悉将前事报知姬鲧,姬鲧犹自不信,偃羿道:“小人亲手射死,怎敢说慌?”姬鲧即遣人往探,果然是真,才乘马径到其所,此兽已自断气。偃羿拔出羽箭,仍归囊中,姬鲧见了大悦,命地方人将兽皮剥下,进与尧帝观看,血肉之类任凭土人取用。分付已毕,乘马返村,遂叫偃羿随行,偃羿不敢违拗,仍于路侧取了行李,跟姬鲧直到寓所。姬鲧向偃羿道:“此兽妖气迷人,无敢近者,汝能射之真是莫大之功。明早可同我起身入蒲坂面圣,保封官职。”偃羿道:“小人闻有此兽,远来效力救人,原不愿受职。况离家日久,归心甚急,不敢达随入都。”姬鲧再三相勉,偃羿再四推辞,姬鲧也不好十分苦逼。到了次日,地方人将兽皮进与姬鲧,姬鲧取银十两相酬偃羿,各自分途起身。地方人感其恩德,送至十里之外方才回去。后人有诗一首以叹之曰:

圣世何如不降祥,却令苍赤罹奇殃。雕弓一试妖氛殄,方使斯人姓字香。

偃羿回家不过是重会亲邻,各人叙话别后之事,这也不必题他。且说姬鲧带了仆从前往蒲坂,在路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,也非一个日子,方才得到。即将封豕害人,官军不能近,被偃羿有如之事一一奏闻,将兽皮贡上。尧帝即问道:“偃羿射死此功劳,卿何不带他入都受爵?”姬鲧又将偃羿固辞之事奏知,尧帝道:“偃羿诛此恶兽,可谓神射。目今徐州境内亦有水怪兴妖,浸没田禾,害人性命,不计其数,或者偃羿亦可诛此。朕明日即颁诏书遣使征聘来朝,授以官爵,命他前往徐州除此水怪,卿家以为何如?”姬鲧道:“偃羿闻命自必赴都。水怪虽凶,难逃神射,陛下正宜如此。”尧帝命将金帛赏劳姬鲧,姬鲧辞谢出朝,自回荆州治事去了。次早,尧帝遣使颁诏,赍帛前去征聘偃羿,一路无辞,早到楚地访至偃羿家中。偃羿躬迎,相见礼毕,使臣便将尧帝之诏递与偃羿,并述尧帝来意。偃羿道:“蒙圣主厚恩,自当报效,奈何这个题目来得甚难。”使臣道:“封豕既诛,已显其长。水怪不过封豕之类,亦有何难?”偃羿道:“那封豕兽不过在山林岩谷之间,足迹可通,所以容易诛得。这水怪藏在水泽,不知踪迹不见影响,教我那里下手?”使臣听了这番说话,沉思半晌,乃道:“虽则如此,帝命不可遽违。和你同到蒲坂,再作理会。”偃羿道:“若是到都,毕竟要承命诛妖,倘或不能诛他,如何复命?此处往徐州不远,莫若先去寻这水妖,除得除不得,然后进都面圣何如?”使臣道:“这也说得有理。”偃羿当留使臣在家款待安歇。次早向亲邻人等说知其故,拜别离家同使臣前往徐州。正是:

今夜鸡声茆店月,明朝人迹板桥霜。

你道那徐州境内是什么水怪作炒?原来不是个怪物,就是黄河内的河伯神道。这河伯神住居水府管理河道,因新娶了河伯夫人是宓国之女,名为宓妃,小字嫦娥,嫌这水府官殿十分狭窄,河伯神想要广建殿宇宽设苑囿,以便游观作乐。奈这河面不过一里之阔,怎得畅其所欲,故此施展神通,大兴波涛,洗荡堤岸。他只思量要广阔河路以便建造,那知道汩没了禾苗,淹溺了人命,以至朝野不安遣人诛戮。这日,河伯正与嫦娥在水府议建宫殿,忽见水卒来报道:“河涯之上有数人观望,他身边不知带着什么宝物光采逼天,甚是可爱。”河伯道:“我与夫人前去看来。”嫦娥应允,即同河伯出了水府,纵步怒涛之上,果见河畔站着数人,宝光上烛于天。河伯道:“夫人在此,我去看来,果有甚宝吾当取之。”嫦娥道:“有此异宝,决非寻常之人,不可轻往,恐招非祸。”河伯依言,只得退回水府。你道那河堤上站的是什么人?原来就是偃羿和使臣,主仆数人一到此地,觅了寓所,安顿行囊就来看个动静。但见水乡渺渺茫茫,那里去寻个水怪?偃羿依依稀稀见水上立着二人,情知是怪,正欲弯弓而射,忽然又不见了,只得回寓。每日走到河上来看,并没一些影响,或时见一股水拥将起来冲倒了数处堤,陷没了几个人,这分明是水怪之故。偃羿只得扳弓搭箭向水头射去,那水觉得也退了几分,但不知那怪物形像,怎么除得,反自折了一枝羽箭。等待了十数日,觉得有些心灰意懒,正思入都复命,不意从空掉下一段奇缘。你道此缘从何而来?且说宓妃嫦娥,自那日同河伯在水面上看见偃羿之后,暗自想道:观那少年惟有弓矢随身,并无他物,为何有宝光炎上?此人后来必证天府神仙。我如今身居水国,无过是个河神,不若改嫁那人做个天仙之妻,也得名列上清,煞强如在这水底度日。心里虽然这等想,奈何无计脱身,若径自潜奔那人,恐河伯知道前来追赶,反为不便,只得宁耐。这日适值河伯出游到海,嫦娥乘隙改作民家打扮,离了水府行上堤岸,寻着偃羿寓所,嫦娥直入中堂,恰好偃羿与使臣在那里商议进都之事,忽见一女子走将入来,果然生得齐整异常。但见:

日映朱颜,风飘素袖。春出拖柳叶,秋水醮明星。雾鬓云鬟,簇拥一窝高髻。桃腮杏脸,生成万种娇容。弱体果盈盈,不长不短。织腰真怯怯,非瘦非肥。裙布荆钗,岂是寻常包裹。兰姿蕙质,相宜雅淡梳妆。

偃羿一见只疑是天仙下降,慌忙立起身来问道:“小娘子那家宅眷,来此何干?”嫦娥道:“奴家离此十里之遥,姓宓,小字嫦娥,不幸被水神所侮。父母兄弟、田庐屋舍尽皆漂没,止存奴家一身,没处可容。官人怎生救得奴家,生死感戴。”偃羿道:“我们因诛水怪而来,到此数日,水怪全无踪影,明日正欲回转蒲坂,那有心情管你这等闲事。”嫦娥道:“原来官人要往蒲坂,奴家有亲戚在彼,千万带挈同行则个。”偃羿道:“我生平极肯周济人,但是男女同行,实为不宜。”使臣道:“小娘子莫怪,我倒有一议论在此。小娘子既无父母,偃官人未娶妻室,待我为媒,与你二人合为夫妇可好么?”嫦娥道:“如此甚好,不知偃官人若何?”这偃羿虽是个忠厚人,家室之心未尝没有,见了他恁般标致,已自动情,况嫦娥先递认状,难道他倒肯具退呈,只得顺口应承道:“但凭天使作主。”嫦娥道:“姻事已成,须在连晚起身方好。”偃羿道:“这却为何?”嫦娥道:“恐我家亲邻眷属知些风声,你我不便。”使臣道:“明日黎明就道,亦未为迟。”当晚偃羿与嫦娥成了夫妇之礼,说不尽千般软款,万种恩情,只因次早即要登程,此宵愈觉怜爱。却正是:

欢娱最恼金鸡唱,何事他偏盼五更。

且说那河伯神在海上行游,归到水府已是半夜。进得宫殿不见嫦娥,忙问侍从,都答道:“午间出去,至今未返。”河伯虽然不疑他到私奔的田地,却也放心不下,免不得到各处寻觅,东奔西走并不见一些踪影。直至天明,看见有一簇人整顿车马起身,乃见嫦娥在内,心中十分气恼,腰间拔出利刃,高叫道:“何方贼子,敢夺我宓妃夫人?”方欲奔来相斗,偃羿向嫦娥问道:“此人是谁?”嫦娥道:“此正是河伯水神欲来迷弄。”偃羿已将弓矢收拾好的,听见说是水怪,即忙取弓上矢,河伯神见宝弓火焰直冲,逼得眼花缭乱,只得退身便走。偃羿将箭搭上弓弦,河神已退在百步之外,不及发矢,便同众人取路东归。且说河伯退至水滨,自兴嗟叹道:“神仙妻室倒被凡夫所夺,有何颜面再立于此?毕竟斩却那人,夺回夫人方雪愤恨!当即点起百十名水卒,各持器械,发一声喊,离了水府,登陆追赶。约走二三里程途,渐渐赶着,偃羿听得后面喧呼,回头一看只见百十人,各持戈戟赶来,偃羿虽然善射,却未曾身临大敌,其时见了心中也觉着忙,口中分付嫦娥与使臣的车马不必等待,请自先行。手中忙挽桑弧,搭着羽箭,向人丛中射去,不觉应弦声响倒了一人。偃羿又在腰间取出箭来,未曾搭弦众水卒齐齐攒到面前,你一枪、我一刀劈面迎来,偃羿此时纵有一发十矢的神射,也没处设施,他也无可奈何,就将手中所拔之箭摽将过去,也中一人倒地而死。众水卒看看近身,偃羿也不暇取箭,便掣起弓梢就是舞剑相似,左冲右突,前遮后拦,不一时打倒了数十余人。那些残兵败卒各自奔散,河伯止剩得个孤身,谅不能取胜,亦自逃回。偃羿认得后边走的正是为首之人便是河伯,疾忙取箭射去,正中河伯后心,登时身死。嫦娥与使臣停了车马,远远观望,见偃羿已胜,依旧回身来看,只见打倒的并射杀的士卒皆是鼋鼍虾蟹之类,只有那河伯神是个人身,俱各称异。偃羿刚将射过的羽箭收拾归囊,忽见地方人等一齐到来称谢射死河伯之功,恐有后患,尽欲扳留少住。偃羿道:“河伯已死,余妖谅不能复兴,汝等且自安心。我们要入蒲坂复旨,不能在此长留。”说罢,即与同伴人一齐趱行。有诗为证:

谁云河伯广威灵,一矢相加罢战争。浩浩行旌留不住,轻携凤侣上神京。

不一日已到都下,偃羿寻了寓处与嫦娥安下,即同使臣复命,将射死河伯事细细奏闻。尧帝甚喜,封偃羿为少司马,偃羿谢恩出朝,谢别使臣回至寓所,把尧帝授职之事说与嫦娥,嫦娥亦觉欢喜。他两人年少夫妻,朝欢暮乐自不必说。俗语道:伶俐多劳碌。那怪事偏聚在一时,不意青州境内青丘地方,蓦地刮起大风,拔树飞砂,坍墙倒屋,百姓无处栖身,尽皆逃往别所。地方官报入都中,尧帝道此风亦是妖怪所鼓,颁下旨意即着偃羿去射。偃羿想道:前者的水怪还略有些影气,这风是无形之物,教我那里去寻头路?嫦娥道:“帝旨已颁,免不得去走一遭,若不得成功,再作道理。”那偃羿道:“只是教你独自在家,放心不下。”嫦娥道:“丈夫志在四方,怎么留恋女子,以误大事。”偃羿闻言甚是感激,次早别了妻子,入朝辞了尧帝,单身匹马,止带童仆二人前去。在路月余,方低青丘,只见那大风果然刮得利害。但见:

惨迷迷乱卷埃沙,疏剌剌齐飞木叶。天地失色,恍疑猛虎出山窝。日月无光,只道孽龙倾海底。摧枯拉朽,宿鸟潜踪。灭迹扫尘,行人绝影。却似三江之潮汛一派凶嚎,浑如二月之春雷几声怒吼。

偃羿看了,不惟不能措手,亦且吹得立脚不牢。且寻馆舍住下,每日走到风前细看细想道:总然此风是个妖怪鼓起来的,又不知这妖怪在那一个所在。走了十里二十里,总是这般大风。若要射此风息,除非万人并立,万弩齐发,或者遇巧射得着他。忽然又想道:待我拼弃一矢,且射将去,看是如何?忙取弓箭望风射去,那风毫不休息,反把这枝箭如折芦断梗一般,飘飘荡荡坠下地来,如何妄想射得风止?偃羿信步前行,刚刚拾起那箭尚未入囊,但闻得异香扑鼻,急回转身抬头一望,只见旌旗缥缈,仙乐悠扬,宝辇香车,金童玉女,好生齐整。偃羿想道:我便往前寻你,你却倒从后面来,你这风妖好生威阔,今日狭路相逢,却也难逃我这一箭。忙架手中之箭正待放去,那宝辇中高揭珠帘,却是一位女仙坐在里面,喝道:“何物狂徒,不得无礼。”那偃羿手中的箭就如生漆胶住的,再不能彀离弦,偃羿也喝道:“何处妖魔敢施邪法,兴风害民,岂不知我偃羿的神射么?”那女仙道:“原来你便是偃羿,一来是肉眼凡夫,二来是为国救民,我也不怪你。我非别仙,乃九灵太庙龟山金母元君便是。今日亦为收伏风妖而来。”偃羿方才想道:我说若是妖怪,怎有这般整肃仪从?慌忙撇下弓箭俯伏在地道:“原来是西王母娘娘,偃羿有眼无珠,冒犯仙宗,伏乞赦罪。”王母道:“我有言在先,何罪之有?”偃羿道:“敢问娘娘,兴此风者是何妖物?”王母道:“此乃西土金狮牝兽,因思凡逃至东土,欲寻配偶,不遂其欲,怒吼成风,为害此方。我今特来收回,以拯黎民灾患。汝且站着,看我立追此兽。”偃羿站起,侍立傍边,王母令一随车甲将前往追寻。不多时,那兽随这甲将来了,看他的形状,果是怕人。

毛如金缕,眼若铜铃。张一具渗血巨盆,排两行倚天利剑。行来山岳动,吼处飓风生。颠狂厮混,大和倾覆故兴妖孽。正是西极金狮临下界,至今遗种兽中王。

王母道:“你这孽畜,不守清规,辄起尘念,害人损土,罪不容诛。且令你在车前御车,回至西极正尔之罪。”只见那金狮把头点几点,径自御车去了。那大风霎时顿息。王母的车驾正欲启行,偃羿忽然得个想头,扳住车辕,跪在地下道:“望娘娘少住车驾,弟子有一言奉恳。”王母遂停车问道:“汝有何言?”偃羿道:“念弟子名虽善射,实以救济苍生为心,向慕至道无缘得遇真师。今日幸逢娘娘,实称奇遇,敢求灵丹一颗,若得与天地齐寿,情愿永为娘娘驱策。”王母笑道:“灵丹虽好,采制升炼非三千年不成。看汝有何福德吃此仙药?”偃羿道:“弟子闻娘娘乃西华之至妙,洞阴之极尊,迪玄功生化万物,何惜一颗丹药以济慕道之人?”王母道:“此药名为九转还丹,服之者先要存神定虑八十一日,然后吞服,始有效验,可以长生。看汝终朝仆仆,那得有八十一日闲空工夫,纵与灵丹亦是枉然。”偃羿道:“若得娘娘慨赐,莫说八十一日,就是八十一年也要耐心等待。”王母道:“我闻你已干了几件阴骘之事,可延其年。抑且今日相逢非谓无缘,药虽与汝,切不可造次服食。”偃羿道:“自身生死事大,敢不如命?”王母即命侍女取一粒九转金丹赐与偃羿。偃羿双手接了叩首拜谢,抬起头来,那仪仗车驾倏忽不见。佯佯得意,称叹不已,信步回至馆舍,地方人都来问他息风之故,偃羿将遇见王母收伏金狮之事说了一遍,众人莫不称奇,当时众人散去。偃羿想道:今日不则除了风害,抑且得了长生不死之药,我偃羿何恁般侥幸也。但要静养八十一日,此药必须珍藏方好。便把纸张包了又包,裹了又裹,又缝个绢囊盛贮,紧紧藏在身边。次早,整顿行装复归蒲坂。这日将次到京,忽然身上燥热异常,就如六月天烘着栗炭火一般。正不知甚么缘故,抬起头来一看,见天上可也作怪,出上许多日头。偃羿想道:天无二日,古之常理。今日有这些日头是何意思?仔细的数一数看,一个也不多,一个也不少,整整是十枚。有古诗一首为证:

自今溯昔夙,天日惟所烛。倏尔益其九,岂云补不足。

炎威恣流行,烈炽肆凶毒。草木总焦枯,奚堪共为浴。

偃羿一边行走一边思想,再会不着这个道理,难道天上之事,也是妖怪施逞的不成?说话之间已进都城,偃羿入朝,把遇王母伏金狮的事一一奏闻。尧帝道:“赖卿之力,大风已息。这十日并出,卿可知道这个缘故么?”偃羿道:“臣途中即见十日,一路揣摩,再不能理会。”尧帝道:“此事还是如何?”偃羿道:“此上天之事,理宜斋戒祈祷,或能坠此九日。”尧帝道:“毕待明日,如十日复出,当如卿所奏。”当日散朝,偃羿回至家中。嫦娥出来接见,问及大风之事,偃羿又把前言述了一通。嫦娥听见说起王母,便对偃羿道:“丈夫既然见了王母,何不求他两颗长生不死的九转灵丹?”偃羿道:“止求得一颗。”嫦娥急问道:“今在何处?可将来我看。”偃羿自悔失口,慌忙答道:“我已吞在腹中了。”嫦娥道:“我与你既为夫妇,何不分食,同享遐龄,你却独自吃了。”偃羿道:“是我一时错念,待我日后会着,再去求他一颗与你。”嫦娥道:“怎么再得会着?”两人争执了一场,只得就枕。次早,偃羿起身仰视天上,依然是十个日轮,即便离家入朝,商议政事。只见尧帝颁旨,要众臣侍驾,同往郊外拜祷天地,要他收此九日。不多时,尧帝出朝,一同众臣步行至郊,斋戒行礼,拜告山川社稷,直至日暮方回。拜了一日又是一日,看看过了月余,那九日如何肯坠?这些百姓们纷纷都来告道:各处禾苗尽皆槁死,结实的豆麦亦皆枯焦,怎生除得这九日,以救百姓之苦?尧帝道:“天道改常,皆朕躬不德之故,无辜累尔百姓遭殃。到此境界,朕亦无法可治。”百姓们道:“偃少卿是个神射,陛下何不令他射了九个日头下来?”尧帝道“天与地相去万里,一箭不过百步,岂能上射?况射日即是欺天,纵可射,亦不宜也。”此时群臣都奏道:“十日并出月余,无计可除,庶几借偃羿之箭一试未为不可。陛下所云射日即是欺天,非此理也。自古天无二日,今日十日悬空,此九日即系妖日,诛妖灭怪,国主之常。且扫清天秽不为欺了,伏乞圣裁。”尧帝道:“众卿所奏,似亦有理。”向偃羿道:“卿果能射此九日否?”偃羿道:“诚不能也。”众臣又道:“以箭射日自不能中,或以诚心求之,邪不胜正,万一九日应弦而堕,也未可知。但须明早陛下先自虔告于天,始命偃羿射之,谅能中彀。”尧帝依奏,发驾回宫,臣民亦自分散。偃羿到家,又将尧帝要与射日之事,说与嫦娥知道。嫦娥道:“此事却难。”偃羿道:“我也是这般说。”两人又讲了些闲话,方才就寝。次日,偃羿要承旨去射九日,乃想道:今日射日要费无限精神,身边所佩丹药,怕有所失,不若藏在家中。想罢,取出灵丹,高高的搁在梁上,且喜无人看见,心中十分得计。即命仆从携了弓矢,直至朝前,候尧帝出宫,随至郊外,先拜祝了天地,然后那偃羿扳弓搭箭,向上一箭,弦声响处,只见一轮红日下坠于地,但不知落在那个地方。尧帝与众臣齐声喝采,又催偃羿速发二箭,也掉下一轮红日。一连射了九箭,那天上止剩得一轮日色了。那些百姓们恐怕偃羿射得高兴,不能住手,忙来止住道:“如今不消射了。”偃羿放下弓矢,向前那一看倒吃个大惊,原来这九矢并不曾射在日上,依然坠地,随手取回。可见是一诚感通的缘故。君臣百姓无不欢喜,尧帝即命整宴在郊庆贺。有诗为证:

一点精诚通上界,九轮烈日化长虹。君臣此际多欢燕,奕世应褒爵士封。

不说偃羿与众臣侍帝筵宴,且说嫦娥在家立于庭中,也只把天上的十日来看,不知果然射得下否?那日光原是难看的,看了便要眼花,这嫦娥看得太久,不觉眼珠枯涩,挣挫不定,只得转入中堂,看见梁上红光焰焰,那颗金丹原是有光采的。适值嫦娥眼睛无神,这光采愈加明亮,且鼻中又闻得香气异常。嫦娥想道:这梁上必有什么物件。即忙登高一看,只见小小一个绢袋,又不甚重。嫦娥把绢袋拆开,又见重重包纸,复将纸包打开,却是一颗丸药在内,光采逼人,香气透窍。嫦娥已知是王母的九转灵丹,心内暗喜道:原来丹药尚在,如何他便哄我,只说吃了。此药既归我手,岂肯当面错过,仍留与他?若还分食一半,又恐不甚效验,竟将来并吞入腹。正所谓:
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
嫦娥一吞此药就觉得身轻体健,目朗神清,不胜之喜。你道王母授药时,原说要安静八十一日,服之方有灵验,怎的嫦娥一日也不曾存念澄静,吃将下去立见应效,却是何故?只因偃羿是个好动的人,所以王母分付他定神息虑,这嫦娥原静坐在家,每日清宁,岂止八十一日?况且王母曾说看汝有何福德,要见偃羿无福吃他,故此假偃羿之手传送与嫦娥的,也不可知。嫦娥心中忽想道:灵丹已食,万一丈夫回家寻不见时,却要与我罗唣。我今既得长生,何地非安身之处,莫若逃奔他方,有何不可?又想道:无穷世界,还是往那一方好。此药原是王母所传,王母又是女仙,不如投奔王母。一则拜谢,一则求他收录,这到两便。立定主意,向西径走,不觉风生足下,顷刻千里。嫦娥又想道:我只道服药止能长生,原来便能腾云驾雾。说话之间,天色已晚,明月悬空,清光可爱,嫦娥道:我一向爱的是月,今夜色如此,且慢往投王母,先到月中一看也好。心中一举此念,身体便自上升,耳中但闻飒飒风声,眼界惟经离离云影,顷刻工夫早到月中,全不是下界仰望的光景,好大一个境界哩!但见:

遥遥天汉,耿耿银河。冷气侵人,萧瑟清凉云国。寒光逼体,依微不夜之枢。夹道绿阴浓,老干嵯岈撑皓魄。数层幽榭爽,虚堂浩荡壮长空。捣药兔儿,飞香桂子,不是天仙缘分到,如何能向此中来。

嫦娥道:有这许多婆婆娑娑之树,虽不知其名,尽可造作宫殿,在此安居,何必更往西极之内。才想得过,忽见一个老叟持着巨斧,前来迎接嫦娥,嫦娥道:“汝是何人?”老叟道:“吾乃吴刚,闻知娘娘要伐木造殿,特来助力。”嫦娥道:“你可是此处居住的么?”吴刚道:“此月中素无人住,我本是上界造作之匠,闻娘娘有意,故特远来。”嫦娥道:“如此可择一基址,明日与我伐木兴造便了。”自此之后,嫦娥无所不通,无念不遂,竟为上界天仙。真个是:

着意栽花花不发,无心插柳柳成阴。

如今再表偃羿。那日在郊外侍宴方完,辞谢归家,一心记念灵丹。走进门来即向梁上观看,却不见了那个药囊,急去问取嫦娥,连个人影也不见了。心中十分气恼道:我得此药,止望自得长生,何期被他窃食,且不知逃向何处,谅他此去必往故乡,不免连夜追上,或者此药尚在,夺得回来亦未可知。即时携了弓箭,跨上骏马,扬鞭而去。赶了三日三夜,并不见些踪迹,心下惊疑道:他本是个妇人,又是步行,我却是个男子,又且驰马,难道竟追不着了?正在马上沉思,忽听空中叫道:“官人勿追,奴家在此。”偃羿仰天视之,只见嫦娥立于云表。偃羿道:“汝好狠心,为何窃我灵丹,若不送还,难免一箭。”嫦娥听罢,微微而笑,就在空中歌道:

妾已偷灵药兮,住向月宫中兮。幸念相从意兮,慎勿骋雕弓兮。

偃羿方欲拈弓搭箭,只见嫦娥长歌已毕,忽然不见,情知不能追赶,只得浩叹而归,十分不快道:“天下狠心莫过妇人矣。于是终身不复再娶。后来尧帝乃命舜帝摄位,不意洪水大发,泛滥九州。那水势环山抱岳,百姓们皆巢居穴处以避其患。这样水势量来不是箭可射的,所以尧帝命伯鲧治之,因无功效,舜帝殛鲧,复命大禹九州治水。偃羿跟随从事,又以神箭射獫俞,断修蛇,降白龙,诛九婴,有无穷功绩。治水功成,舜帝封偃羿为有穷之君,偃羿归访故乡亲族,承继宗侄为嗣,延其国脉。又去访酬楚弧父,却已物故久了。竭诚致祭,以尽其理。后人看至此处,有诗一首赞云:

有名夸善射,无分服灵丹。艳质奔寒窟,雄心殄日九。

封嘉膺上赏,茅土更奇难。史帙标青誉,功成天下安。

那个夏朝的夷羿,所以慕他这些功勋,亦好射箭,取名相同。谁知名同技同,干来的事业相左,以致贻臭万年。较之偃羿,万不及一了。后人亦有七言绝句一首道:

何事名殊迹不殊,奸回肆志篡邦储。乱臣贼子从来例,记得人人尽可诛。

总评:如此神射,亘古未闻,可惜配了坌路妻室,彼虽为神仙,与我何益?偃羿倒做了义夫,嫦娥怎做得节妇?男子刚肠,妇人水性,果为不谬。

又评:三教同源,非道德优长者,皆不能成正果。嫦娥之得道成仙,繇于窃取,其道德安在哉?然有此榜样,所以后世僧家有窃衣钵,儒家有割卷面者,皆宗嫦娥之教耳。

卷十四 卞庄子之勇

人生于天地,乌可轻其躯。立志如山岳,慷慨鄙小儒。

远迩虽有事,奚妨服瘁劬。慎勿奋螳臂,危哉悲失隅。

我愿豪杰士,贮念当须臾。莫以一往术,而贻千秋辜。愤怼还击剑,阑干涕泪濡。

话说列国之主,苟能搜扬潜逸,与共天位,分天职,自然孝德之彦,敏达之英,知恩必报,受禄非诬。出其经纶擘画之才,虽当兵革外侵,干戈内讧,一朝结绶,千里清夷,此必然之势也。但惜世无其人,人无其遇,即有一二技能之侣,出而为国家稍干得尺寸之事业,又不能会群策之谋谟,察时势之损益,及至为了国忘了家,事了君背了亲,尽多流弊,不可胜言。如欲及时而奋,鞠躬以图,乘危蹑险,骋舟控骊,突刃触锋,枕戈冒矢,必效师徒之捷,以灭终身之羞,使名挂史笔,事列朝荣,甚盛举也。当此之时,正宜明其轻重缓急之分,顾其死生可否之地。若凭这英华果锐的气质,凑着流离颠沛的遭逢,未有不为高人之所讥,达士之所哂,安得在彀弦之时,披甲之际,不去揆情,不去按理,不去量力,不去求全,徒知拘牵文义,动称古昔。虽填沟壑,丧元首,究竟与匹夫匹妇相等。不预计之,无以完臣子之节。不速思之,无以审进退之操。故此人有了猛悍激烈的抱负,信乎不可徒施。有了优柔休养的学术,尤贵乎相济以德。自古迄今,丝毫莫爽。若无一个显白的证据,何以笃俗训民?静一流竞也。我如今单表一件勇悍之事,以证其说。有五言绝一首为证:

一人多技勇,合国系安危。试阅其间事,能令感慨随。

话说周朝景王五年,秦哀公欲兴伯业,诈称斗宝之会,邀天下诸侯齐赴潼关,随机应变,要列国尊秦哀公为诸侯之首,勒写降书,如不从者,就在座中生擒立斩。又恐诸侯不肯远来,先奏闻周天子,只说聚宝以贡周朝,周天子便准奏颁诏,任凭所为。秦哀公即写檄文,布告列国诸侯,齐赴斗宝之会。那檄文上写道:

秦镇诸侯嬴智,敬奉大国天子之诏,约在本年口月朔旦,会天下列侯,于本邦骧邑,设一大会,名曰斗宝之会。令天下大小诸侯,各要奇珍异宝前来斗明,如有失期无宝者,许孤征伐。今特遣使告知,伏望至期不爽。周景王五年正月上朔嬴智书

那些使臣各捧檄文前往列国。那列国诸侯见是周天子之命,不敢抗违,各带陪臣宝物前来赴会。只因此事昭彰列国,那一个人不晓得秦邦大会诸侯,那一个人不晓得列侯俱带宝物而往。所以,动了人心,前来邀截劫抢。但诸侯行事,那些无名强盗量不敢近。这强盗原是有来历的,他的长兄姓展,名获,字季禽,官为鲁国士师,食邑柳下,谥惠,故此后人俱称他是柳下惠。次兄展喜,也是鲁国将军。只他第三,名为展雄,不肯习上,专好为非作歹,聚集亡命,肆行劫掠,鲁君不能禁止,恣逞豪雄横暴天下,故此人都称为盗跖。说这盗跖一闻列国诸侯有斗宝之会,他私自想道:我如今横行天下,官兵莫敢当锋,臣民尽皆畏服,子女玉帛件件俱有,也不下那个诸侯的受用,只少的是奇珍异宝。既然各路诸侯会齐秦邦斗宝赛会,何不去劫了宝贝?那时天下诸侯富不过我展雄了。当即统领亡命之徒,一路劫掠前往秦邦,寻一个山僻之处屯了营寨,令几个小偻罗打探诸侯来路远近,以便截取。不移时,偻罗报道:吴国太子姬光赍宝赴会,往此经过,所离不远了。展雄闻报,即忙装束齐整,持戈上马离了寨门,行不里许,早迎着了姬光太子。展雄向前厉声叫道:“来者何国君臣,赍甚宝物赴会?”原来姬光是吴王诸樊之子,因诸樊有恙不能离国,遣太子持宝代父赴会,有几个陪臣却是无用的人,只道展雄是秦王差来迎接的,便答道:“我们是吴国君臣,赍珊瑚枕前来赴会。”展雄道:“这珊瑚枕有甚奇处?”吴国陪臣道:“此枕醉睡则醒,病睡则痊,暖睡则凉,寒睡则热。”展雄道:“原来有此妙处,你且听者,我非别人,鲁国展雄是也。可对你姬光太子讲,速速将珊瑚枕送来与我受用,免致伤残人命。”姬光太子并陪臣听得此言,唬得魂不附体,他们平日皆闻得盗跖之名,又见他亡命众多,自家止有百十名步丁,如何抵当得定?只见吴国的随行人役东一个、西一个,尽皆走散,就是那载珊瑚枕的车子停在途中,连那车夫也逃去了。展雄情知宝枕载在此车,疾忙来取,姬光方欲拔刀相持,宝物已归展雄之手,加鞭去远,追之不及,不觉两泪盈腮,自兴嗟叹。少顷,陪臣军士依先聚集,只是少了珊瑚宝枕。姬光无奈含泪禁声,仍旧趱路,早到骊邑外关。这骊邑在陕西西安府地方,直至宋朝才改名做临潼县,就有临潼斗宝之称。那些王公侯伯都在骊邑外关,候齐各国诸侯,方才入关。姬光到来,却好一十七镇之主俱已齐了。你道是那十七国?

第一镇是鲁国昭公,姓姬名稠,乃鲁隐公第十代孙。第二镇是齐国景公,姓姜名杵白,乃齐僖公十一代孙。第三镇是晋国平公,姓姬名彪,乃晋献公十二代孙。第四镇是宋国元公,姓子名佐,乃宋穆公十二代孙。第五镇是卫国灵公,姓姬名元,乃卫桓公十三代孙。第六镇是郑国定公,姓姬名宁,乃郑庄公十二代孙。第七镇是燕国简公,姓姬名敬,乃召公毕二十九代孙。第八镇是吴国太子,姓姬名光,乃吴王诸樊之子。第九镇是越国诸侯,姓夏名允常,夏少康二十八代孙。第十镇是楚国灵王,姓莘名围,乃楚武王第八代孙。第十一镇是蔡国灵公,姓姬名班,乃蔡昭侯十二代孙。第十二镇是曹国武公,姓姬名滕,乃桓公十二代孙。第十三镇是陈国哀公,姓妫名弱,乃桓公十三代孙。第十四镇是滕国悼公,姓姬名宁。第十五镇是瘁国献公,姓任名谷。第十六镇是许国悼公,姓姜名贾。第十七镇是莒国著丘公,姓已名去疾。第十八镇就是秦国哀公,姓嬴名智,乃穆公五代孙。

众诸侯相见就坐,鲁昭公便道:“周天子有旨,约定三月朔旦取齐,幸诸公先期而至,我等即当径入潼关,不可违了期约。”各国诸侯尽皆允命,惟有呈国太子姬光两泪交流,滔滔不止。其时楚灵公问其缘故,姬光道:“吾奉父王之命令带珊瑚睡枕前来赴会,不期被强寇展雄劫去宝枕,今且无宝,焉敢赴会?”楚灵王闻说,正在默思无计,忽见哨马入报道:“玄象山下有强徒拦住去路,要截取十七国宝物为买路之资,军马不能前进。”楚灵王闻言大怒,向鲁昭公道:“吾等堂堂诸侯,聚宝朝王,焉有强徒阻截去路,诸公可各出雄兵诛之。”鲁昭公道:“些许草寇,何必各兴兵马,但得一将当先可以立致。”楚灵王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便取红锦战袍一领悬于寨门道:“列国之中有能擒得展雄者,即以战袍赐之。”道言未了,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道:“末将愿去。”但见他:束发金冠耀日,护心宝镜凝云。身披银铠奋精神,双剑手持威震。众人视之,乃齐国太子姜铎是也。楚灵王道:“太子愿去,可喜。但再得两员俾将方好。”只见班部中又闪出一员将官来道:“末将同往。”但见:

铁簇兜鍪灌顶,铜攒锁铠盘身。钢刀如雪手中抡,俨似天神降阵。

乃是鲁国卞邑人氏,官为郑国中军都尉,姓卞名庄。楚灵王道:“这将军威猛可夸,还有甚人同去?”班部中又闪出一将道:“小将愿去。”他:虎兕金盔覆额,狮蛮宝带齐绅。长戈指处振千钧,护卫堂堂军阵。原来也是郑国之臣,姓管名竖,官为下军都尉。楚灵王各敬美酒三杯,选了二百名健卒随行。三人跃身上马,行不三里,忽闻咆哮之声震动地轴,有小军回报道:前面玄象冈,有大小二虎相争一牛,横截途中不能前进。卞庄闻言即忙下马,要去搏虎,管竖止道:“将军要搏此虎,可知来历,不可不辨。”卞庄道:“事势已急,速言利害。”管竖道:“二虎相争一牛,其威势正猛,将军据次搏之,必激其怒,不如暂停少刻,待二虎争斗力乏,大虎必伤,小虎必亡,将军从伤而刺之,一举自然两得。”卞庄只得按下性子等了片时,果然大虎与小虎争食其牛,小虎气力不加,被大虎跳梁高叫,眼见得小虎告输,卞庄见其势已平,他却奋起生平之力抢入虎群,挟住大虎,连打数拳,大虎已倒。那小虎虽然张牙露爪,奈是重伤的,恰也不敢近前,亦被卞庄揪住乱打,小虎亦死。众军大喊一声,争先来刺,二虎毕竟死此冈下。此是卞庄空拳打死二虎之勇,自古以来未之闻也。有诗为证:

骁勇双拳殴两虎,雄威一出冠诸侯。卞庄从此声名振,玄象冈前播绝俦。

后人又有五言古诗一首道:

知是牛哀化,纵横势莫当。山君师饥疲,不击将遗殃。

危哉努其力,无为黔技防。空拳殪双虎,迄今颂卞庄。

卞庄既打两虎,将欲进军,忽然不见了齐公子姜铎,询问众军,众军回言道:“适才将军打虎之时,齐公子带了军丁望前驱进,已去久了。”管竖道:“他此去不过要争先立功,我们也速速趱上。”那知姜铎迎着展雄连战数合,被展雄轻轻的把个姜铎活捉将去了。残兵报知,卞庄急引人马来与展雄战。展雄喝问道:“来者是谁?留下买路金帛。”卞庄亦高声回道:“吾乃郑国都尉,一拳打死双虎的卞庄是也。汝乃无名草寇,得敢阻挡诸侯,劫取宝物,若不送还吴国宝枕,放归齐国太子,叫汝一命不存。”展雄闻说,便不答话,拍马直取卞庄。二人战不数合,展雄诈败而走,卞庄勒马追赶,看看赶近,被展雄抡起竹节铜鞭,转身望卞庄打去,正中卞庄心窝,卞庄口吐鲜血,翻落马下。展雄正欲拔刀来斩,被管竖杀出,力救卞庄上马。管竖欲要与展雄再战,锋镝已挫,恐亦有失,径自收兵同卞庄回见诸侯。诸侯闻齐太子被掳,见卞庄吐血归营,皆面面相觑。楚灵王又问道:“一十七镇之中岂无英勇豪杰,而束手受制于一强徒,有能退得展雄者,重如爵赏。”班部之中并无一人敢对,独有陈国大夫秋胡道:“臣虽不敏,敢以舌说展雄倒戈来降。”灵王大喜,即赐秋胡高车驷马往说展雄。秋胡领命径投展雄寨中。展雄道:“汝是何人,敢入吾寨?”秋胡道:“下官姓秋,名胡,鲁国武城人氏,官为陈国大夫。”展雄道:“何故而来?”秋胡道:“奉诸侯之旨,前来与将军讲和。”展雄道:“汝且言之。”秋胡道:“吾闻仁者以好生为德,义者以制事为宜。今将军名闻天下,威压诸侯,然能体仁义之怀,归吴国之宝枕,还齐国之太子,使诸侯斗宝之后,具将军之令名奏闻天子,保将军为良将,立功竹帛,扬名后世,岂不胜如落草强徒,威武固着于一时,公论不容于后世。将军果能纳秋胡之言,体仁者之心,立好生之德,其美深长。否则譬诸美玉混于污泥,明珠陷于粪土,虽有千金之价,终自淹灭无闻。愿将军详而察之。”展雄闻言大怒道:“吾闻仁者不富,富者不仁。处春秋之世,非强暴不能自持。吾乃铁石心肠,纵有舌剑唇枪,焉能摇夺。本欲先斩匹夫,姑念汝为衣冠中人。若不速退,一命难逃。”秋胡听展雄这一番言语,知不可勉强,只得退辞上马,回见列侯。列侯见战之屡败,说之不服,各有私自逃回本国之意。但见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来道:“小将愿往,立斩展雄之首。”诸侯视之,将那官:

年甫二旬,貌如美玉。雄赳赳挺身披甲,怒吼吼指发冲冠。手持着蛇矛一竿,腰跨着铜鞭九节。只疑道玉京谪下大罗仙,谁知是潼关会上第一将。

他却姓伍名员,字子胥,楚国人氏,是楚大夫伍奢之子,未授官职,是他保驾前来赴会,故此暂封为保驾将军。楚灵王见了,心中甚喜道:“卿家将欲如何?”伍员道:“大丈夫当扫除贼寇,匡扶天下。今遇一小强徒,便欲怀宝逃归,何故畏怯之甚,愿众公侯助臣擂数棒鼓,呐几声喊,小将如不能擒一展雄,愿斩伍员之头以赎妄议之罪。”灵王大喜,就要将锦袍赐之,伍员道:“未建灭贼之勋,怎敢受诸侯之赐,将锦袍且悬此处,待臣斩却展雄,然后拜受。”诸侯闻言大悦,令军卒擂鼓呐喊,伍员匹马杀出关下。展雄见伍员来得勇猛,摆开阵势,横枪迎敌。两人更不打话,战上三十余合不分胜负,又斗数合,展雄力乏,手脚慌乱,伍员本欲阵上擒之,见展雄状貌非常,武艺出众,心甚爱之,不忍当阵羞辱,乃诈败而走。展雄加鞭飞马后追,伍员引入僻处回枪一架,展雄措手不及倒坠马下,伍员一手揪起问道:“观汝相貌堂堂,似非久屈人下者,不图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后世,何为甘心落草以做强徒?本欲枭首,以削诸侯之恨,念汝材力颇优,不忍当阵羞汝。若能遵我之言,改过前非,送还宝物及齐国公子,别作生涯,姑饶一死。否则教汝草命难逃。”展雄是个最强暴的人,到此也自软了,哀告道:“将军能免一死,敢不遵依?”子胥方才放手,展雄即取了珊瑚枕及公子姜铎奉还,竟自抱头而奔了。子胥手捧宝枕同了姜铎来见诸侯,莫不欢喜。灵王就将此枕交还吴国太子姬光,以锦袍赐与伍员。大军尽望临潼而进。正是:

今朝施展英雄略,方表擎天架海才。

当时秦哀公闻诸侯已至,出关迎接,各居公馆。次日已是三月朔旦,群侯毕集,相见礼毕,序爵而坐。秦哀公道:“寡人奉天子之命,聚斗宝物,收集上贡。公等既齐,合出宝物,辨别重轻。”却说齐大夫姓宴名婴,字平仲,看见四下杀气汹汹,知秦哀公必有埋伏,向前奏道:“古者诸侯会好,必得公明正直之士定议列国是非,谓之明辅。今日斗宝之会必先立一明辅,庶无交争之患。”哀公道:“齐大夫之言是也。”便问列国之中谁敢出任明辅之职,道犹未了,只见郑国都尉卞庄出班应道:“臣敢承任此职。”哀公道:“卿有何才能敢承此职?”卞庄道:“臣虽不才,曾于玄象冈下一拳打死双虎,勇力超群,所以敢任此职。”哀公正在迟疑,又见卫国公子蒯聩向前道:“打虎者乃一勇之夫,何足当此?臣敢承任此职。”哀公道:“汝有何能敢争明辅?”蒯聩道:“臣昔日曾于涯水之上斩一蛟龙,臣所以敢当此任。”哀公欲令蒯聩为明辅,晏平仲奏道:“打虎乃勇夫,诛龙乃术士,俱不足以任明辅。臣观殿前之鼎重约千斤,大王必先立下文题,令列国群英有能答明文字,复举此鼎在十八镇诸侯座前遍游一匝者,则是才力兼全之士,可授明辅之职。”哀公准奏,遂出了文题,有能辨题举鼎即任明辅。

当有秦国大将军姬辇出班辨对,文题也不甚明白,双手举鼎离地三尺,满面辉红,即时放下。哀公大悦,就令姬辇行明辅之事。楚国保驾将军伍员高叫道:“明辅之职留待我做。”秦哀公本有牢笼诸侯之意,欲将明辅与本国人做,见了伍员心甚不乐,便道:“汝能破此文题,举鼎周行一匝便让汝做。”伍员先把文题答得透彻,然后右手揽衣,左手举鼎,向诸侯座下遍游一匝,复置原所,声色不变。诸侯齐声喝彩,尽道是世上英雄。秦哀公不能推阻,即授伍员为明辅之职。伍员又奏道:“臣闻明辅之职秉正公行,辨是别非,为十八国臣寮之弁首,徒以虚名授职而无实据,何以取信?伏乞大王赐一牌一剑,以便从事。”秦哀公见他说得有理,即赐金牌一面,宝剑一口。伍员谢恩受职,请各国诸侯出宝斗聚,然后立盟定誓。于是列国各出宝物置于前席,以凭明辅辨别轻重。

秦国温凉盏,冬日盛酒则热,夏日盛酒则凉,随时应变。齐国夜明珠,夜间放光闪耀,不必燃灯,黑夜如昼。鲁国雌雄剑,二剑相依,失伴则鸣,可以镇妖斩魅。晋国水晶帘,挂于庭前能引风动雨,沉于河则水分。宋国水心镜,沉于碧潭如有明月当心,水波不动,彻底光辉。郑国飞尘伞,八宝嵌成,撑开则雨雪不染,尘沙远散。吴国珊瑚枕,醉睡则醒,病睡则愈,寒睡则暖,热睡则凉。卫国镇风石,扬沙拔石之风,置之于席,鸿毛不动。燕国如意珠,欲喜则喜,欲怒则怒,消灾祈福,随意所知。越国玛瑙盘,外见五彩,内隐五音,击之于乐辄闻。曹国九曲珠,看则并无孔窍,穿则九曲玲珑,非智巧不能穿透。滕国引风扇,酷暑持此,不挥而清风自至,以解炎热。莒国照魔鉴,明照百里之外,妖邪鬼怪莫能逃其形迹。许国截虹剑,拔此起舞,虹霓分为两段,风雨立时屏阵。瘁国犀角带,沉水水裂,投火火消,病者医之立愈。蔡国、陈国、楚国各无宝物。

秦哀公问道:“汝三国何故违旨,不备宝物赴会?”蔡灵公与陈哀公欠身告道:“敝邑邦微土薄,所以无宝。惟恐违旨,只得素手赴会。”哀公向伍员道:“明辅何以处之?”伍员道:“昔禹分九州,令诸侯各据土产而贡方物。今日虽为斗宝,陈、蔡国小而僻,无有奇珍,惟贡本方土物,但取其奉职而已,何必务责宝物为哉?”秦哀公嘿思良久,乃道:“陈、蔡地土偏狭,无宝不足为怪,楚乃千乘之国,地富民殷,为保也无宝物?”伍员答道:“吾楚国无以为宝,惟善以为宝。”哀公道:“楚自武王灭邓以来,庄王继伯,东荡西除,虎噬荆襄,丧人家国,覆人宗祀,不计其数。兹固强暴有余,焉得为善?”伍员道:“周室东迁以来,王令不行,天下诸侯互相吞并,先自齐伯中原,秦并西土,晋文公横行天下,宋襄公势吞海宇,所谓图王伯业,各事其主。吾楚所以效尤征伐,以安家国,安得为强?臣所谓楚惟善以为宝者,君君臣臣、父父子子,四民乐业,路不拾遗,教化大行,政令不忒,诚乃镇国奇宝,岂特方寸之珠、三尺之剑而可比也。”哀公本欲责楚国无宝之罪,反被伍员理说一篇,无辞可对,便说三邦无宝,何以上奏天子?伍员道:“定盟之后,小臣自当回奏。”伍员即令宰了乌牛白马,祭罢天地,将生血贮于盘中道:“凡在会者,务令君义臣忠,父慈子孝,吊贺往来,各相亲睦,共辅周室。如有叛盟,许列国共伐。”列国之君尽皆唯唯依言,欠身歃血,盟罢将誓书藏于金柜,收集宝物,具表差使入周朝贡,然后诸侯就宴。哀公正欲酒席间生擒伍员,要诸侯归降,不期姬光太子误坠玉盏于地,打得粉碎。哀公道他有慢上国享礼,喝令擒下。伍员道:“物有常数,人有差跌。主公岂无容人之量而失和好之情?”正说间,突出秦将数人来拿姬光,伍员高叫道:“秦兵不得动手,此乃诸侯会好之所,非埋伏兵机之处。汝等妄拿公子,莫非欺我一十七镇人物无半寸防身之铁么?”秦将畏惧伍员,只得放手。伍员告于列国道:“事毕酒阑,不宜久淹。外镇公等各请返国。”列国君臣一齐拥出临潼,把关人畏伍员英武出群,不敢拦阻。后人有诗赞美伍子胥道:

超群出众独盘桓,威貌堂堂耸泰山。匹马安邦辞吐玉,片言服敌胆生寒。

舌尖柔软翻河海,肩膊宏开胆郝阑。借问当年无此士,诸侯谁保出潼关。

列国之君既出潼关,少不得各自分途而去,惟齐、鲁、郑三国之界相连,尚自同行。一日止宿途中,次日将欲分路,齐景公设席请鲁昭、郑定二公宴别。酒中言及伍员威武,真是世上罕俦。齐景公向郑定公道:“上国都尉卞庄,空拳能搏二虎,亦是猛勇。”郑定公道:“打虎固称勇矣,但败绩于一草寇,益足增羞。”鲁昭公道:“打虎之时先倾其锐气,以堕气战斗故不能胜,此其好勇而不善养气,非无勇也。”其时卞庄出班向郑定公奏道:“臣本鲁人,蒙主公任用已久,奈有老母尚在鲁国,久不归宁。主公今已到郑,臣欲暂辞主公归探臣母,明日欲随鲁公车驾前行,特此奏闻。”郑定公道:“汝何不迎接老母到郑同享荣华?”卞庄道:“臣已曾着人迎接臣母,因老年不能跋涉,故此不肯离家。”郑定公道:“卿有老母萦心,自当随汝之便。”卞庄谢了定公。酒过数巡,三公别去。次日,卞庄叩见鲁昭公,一同归国。

却说昭公一闻卞庄打虎之事,心甚慕想,故此在郑定公之前十分赞叹,既而同行归国,心中更喜,常常唤他讲话。一日,将到鲁城,昭公向卞庄道:“卿之老母不能远行,卿受俸禄不能归养,却不两相耽误?卿既有武力则当为鲁国之官。一可襄助寡人,二可终养老母,庶称忠孝两全,不知卿意如何?”卞庄道:“臣已事郑,难好更改。”昭公道:“卿虽为郑国将军,但鲁为父母之邦,改仕非为不忠。况我鲁与郑国无隙,唯亲和好,未尝战斗。如卿不能忘郑,且暂受鲁职奉母天年,既终再去仕郑,未为晚也。”卞庄道:“主公厚恩,臣谨铭心,俟归告臣母,方敢受命。”昭公道:“此亦有理。”卞庄随了昭公车驾入城。昭公径进宫中,臣僚各自散去。卞庄也归故里,母子相见。原来卞庄虽是个勇士,事母极其孝谨。初因鲁国人才济济,无处进身,其母强他出游列国,方得见用郑国,从未归家见母,时刻挂怀,念念不忘。今日到家,母子二人如拾了珍宝,快活无比。卞庄将鲁君要用他为将之事一一陈说,老母道:“当日不得见用于鲁而仕郑,今鲁君既用,何必他士?况我暮年,风烛难保,得汝仕于本邦,亦可供吾天年。但汝虽怀报效之心,勿视郑为敌国,可为两全其美矣。”卞庄不敢有违母命。次早群臣入朝,庆贺已毕,卞庄上前奏道:“臣蒙主公钧谕,已经归告臣母,欲臣尽职于鲁。但勿许臣视郑为敌国也。”昭公闻言大喜,即封卞庄为下大夫,卞庄谢恩,受职而出。适值齐师犯境,朝野惊惶,纷纷鼠窜狼奔,处处神号鬼泣。鲁昭公牢记卞庄子有盖世之勇,毫不为惧,遂降令旨遣其出师靖难。卞庄子虽然有老母在堂十分牵系,然义不容辞,轻装赴敌。其时齐军约有数万,声势汹涌,旌旗蔽空,刀斗之声轰如夏雷。卞庄子率军拒敌,不意齐人出奇制胜。卞庄子出马交锋未及数合,心中忽忆老母,刀法散乱,落荒而走。这是第一番败北。鲁君闻之疑骇交并,尚道:兵家无常胜之事。又与他许多兵马助阵,俟其再战,将功折罪。这卞庄子自恨无功,折了兵马,正在营中惭愧,早有哨马报道:齐师又来请战。卞庄只得下令向前接战。那些勇士健卒谁敢不依?正是:

朝中不听天子宣,阃外但遵将军令。

一齐从了卞庄子,云奔电走,雨骤风驰。霎时到了战场,齐军蜂拥而来,正遇卞庄子,两相对垒。只见那时好一场厮杀,真个是十死九生的光景。这昭公宵典在朝,专望捷音。朝门之外一个报子飞骑入宫,鲁君急问:“卞庄子出兵若何?”报子道:“这时两下里尚未分胜负。”但见:

征尘蔽日,杀气漫天。乱纷纷剑戟如麻,急攘攘金鼙似雹。忽忽刺刺,隐隐地中鸣战鼓。桓桓纠纠,迢迢天上出将军。俺这里右突左冲,他那里前围后掩。个个如龙似虎,人人擦掌摩拳。旌旗相交,辨不出青黄亦白。军兵争斗,认不清鱼鹿貔貅。若非哪吒太子降凡尘,定是混世魔王争宇宙。

那探子报言未了,又有一个探马报道:“卞庄子又败北了。”昭公震恐,在庭臣宰都出班奏道:“卞庄子两次败军折将,糜费国内资财,兼辱吾君,其罪不小。乞易选将出师,庶几齐兵可退,社稷无虞。”昭公答道:“卞庄子两次败北,或者以诈用兵,倘第三次收功建绩也不可知。然卿等之奏固是不差,但将材难得。且姑俟其三战取胜,是孤之福与卿等之幸。或再不能,吾当亲率六师以决死战。”庭臣见昭公执意如此,不敢复奏。你道昭公为何这样信任卞庄子得紧?止因他一人兼搏二虎,以先入之言为主,两次败北,不忍罪他,又惜他有拔山举鼎之名。谁想卞庄子临阵思母,无心决战,以至败北。次日,卞庄子因战斗疲倦,歇息在营寨之中。忽闻营外金鼓齐鸣,振天炮响,卞庄子身不及穿甲,马不及上鞍,齐军已到面前。卞庄子慌忙接应,拍马上前,自恨两番不利,立志胜齐。谁知道卞庄子手下军士只因连日斗乏,皆扶病不胜干戈。庄子奋臂大呼,创病皆起,举刃指敌,齐军溃靡。卞庄子在马上暗暗想道:此番真取胜了。那知齐人多诈,将卞庄子的兵马引入彼军屯扎中心,一声炮响,四下伏兵围绕。鲁军心慌胆战,力尽矢穷,无处奔逃。齐军得计死力,怎奈时有不利,非庄子无勇至于此也。老母怒道:“还说甚么勇字,羞也羞死了人。若是有勇一战未胜,以俟再战,再或又北,及至三战就该尽命疆场,以死报国。似你偷生苟免,畜类不如,何以为人?我生此不肖之子只是增羞,倒不如先汝死了也罢。”即欲拔剑自刎,急得庄子抱住呜咽大恸道:“儿因母亲年老,故此无心取胜。今母亲不明子志,辄欲自尽,是增庄子重罪矣。”老母才不忍自刎,又听了庄子之言,哭道:“汝既以身许国,如何还念老母?昔日白公之难也有一人弃母而死于国难,至今人称其为孝,汝今所为却是差误了。”庄子又道:“母亲,彼能为之,俺庄子安敢忍此?”老母道:“事已至此,且勿多言,须调养身子为上。”庄子应命。有诗为证:

乌鸟私情胜,相依岁月深。将无聆怒雨,犹道敌人侵。

这庄子三北受辱,乃是理之当然。却说他平素的相与交游朋友,闻知此事,众口萋菲。也有道他徒食俸禄,不能报效的;也有道他只知搏虎,不谙兵法的;也有道他连刺虎之勇,亦是管竖子教导的;还有道他身事二君不忠不信的。纷纷议论,一传十、十传百,鲁国人无不造言生谤。其时,卞庄的家丁闻了这些言语,免不得到家说知。庄子道:“我三战成功,国人非刺,适得其常,不为辱也。”倒是他老母闻之,甚是不快。庄子在家将养月余,身体恰已全好,不期老母患起病来,都只为庄子不能取胜,反致三北之故。庄子禀性极孝,亲躬服事,毫不懈怠。求神问卜,延医下药,无所不至。奈因大数临头,凭你怎么殷勤,也是无用。庄子看了老母病势危笃,汤药不进,已知不久于人世了。终日终夜忘餐废寝,衣不解带,侍奉老母。未及二旬,悠然而逝。庄子居丧,致敬尽礼。倏忽三年服阕,将父母阖葬方完,人子之情始尽,未免思及报君。适值鲁国昭公立志要报复齐仇,招军买马,积草屯粮,将欲择日出师。庄子此时深耻昔年之败北,欲立今日之奇勋,辄思再去投军,又恐国君不容。当权摈斥,踌躇在家如坐针毡。又过了数日,将军慎子名曰滑厘,信命世之才,抱将相之具,亲承玉趾,拜锡彤弓,授命专征,将离鲁境。庄子随行到此,暗忖道:趁此机会不去求他,更待何时?急去撞入辕门,众军士拿送将军,将军大怒,喝令推出辕门斩首。卞庄子高声叫道:“将军,吾乃报效之士。”将军喝令带转,举目一看,认得是卞庄子,即唤左右挑了绑,便问道:“庄子,你昔日三战辱师,至今人言为耻。你方说要来报效,倘或用你仍似当初,恰怎么处?”庄子道:“将军在上,小人有一言奉告。”将军道:“所言为何?”庄子道:“小人有母年老且迈,时刻系心,唯恐一朝有失奉养于左右,是以三北,吾甚为耻。今母殁矣,敢随将军鞭镫,请以塞责。”将军道:“本不当收用,又恐阻了贤路。今日授其骑军三百,权作先锋,待后伐齐有功,另行爵赏。”卞庄子领命,即日到教场内,将这三百个骑军当面操比武艺,不上数日骑精军练,只待将军起马,定然先众犯难。次日,鲁君亲自郊祖,将军饮了御酒三觥,谢恩前往。卞庄子身为先锋,率军先行。有集宋诗七言一绝为证:

短褐翻从细柳军,鞭梢横拂阵云新。孤臣百计谁忧国,却是当年捧檄人。

却说这鲁国与齐国接壤而处,声息时刻相闻,齐人打听鲁遣慎子为将军,来取南阳之地。为首的先锋又是这三年前败北的卞庄子,约有十万之军,恁般赫势。齐人知是此二人,连忙催动军马出城交战。人人敢勇,个个当先,看见先锋旗上写着七个大字是:鲁国先锋卞庄子。各人拍手笑骂道:“三北之徒,又来送死了。”卞庄子闻言大怒,纵马横刀闯入齐军,马到处早已冲倒几员骁骑,恬不介意,说道还是三年前的卞庄子,一齐环拥。怎当锜军勇猛,庄子之奋雄威,齐军一个甲将之首,看了睁圆怪眼,大骂庄子道:“你这三北的匹夫,我来与你决一胜负。”提枪直刺,被庄子举起青龙偃月刀看清了甲首挥去,骨碌碌其头滚将下来。庄子将手拿住,齐军奔散,卞庄子获了这甲首,奔回鲁国营前见了将军,将头献上,便道:“此塞一北。”将军改容相对,好生慰劳,卞庄子逊答不敏。检点骑军,不缺少一个,安息片时又整戈挑战。齐军之中又是一个甲将之首,出马挡截。卞庄子鼓勇上前,气力展增,又获了一个甲首,奔献军营,说道:“此塞再北。”霎时天晚,卞庄子又要乘夜追杀,将军道:“士卒辛苦,奉劝先锋少息,明早再战未为晚也。”卞庄子道:“小官当以死殉国可也,何须休息?”又要出战,将军知不可阻,传令军中,多备火燎,又添二百骑军,共成半千,助庄子出营。火把点着红光烛天,亮如白昼。庄子装束严整,匹马直前。齐国将军大恐,便传令道:“如有生擒卞庄子者赏金千斤,封侯万户。”令传未毕,忽然左翼中闪出一个甲首道:“小将能擒此人。”两下排开阵势,那甲首要骋雄心,不使别样兵器,单用一把板斧,顽砍过来,庄子故意赏个破绽,往右边军营中败走,甲首赶来,暗暗笑道:此番又北了,千斤万户怕不拿在手里。那庄子从左军阵中骤马杀出,将刀挥去,正中其背,甲首尤幸身穿铁甲,毫不伤损,回转身来把斧又砍,庄子大呼道:“看刀!”忽砟一声,甲首翻身落马,其头早被庄子割在手内,连忙收军。庄子又因获了这一个甲首,如前来献,说道此塞三北,将军闻言大喜。有诗为证:

雄风矫矫古稀俦,结愿宁同侠少游。圣世意开麟阁待,满城箫管庆安陬。

将军慎子即便写了奏疏,将庄子三获甲首之功并齐人畏惧的情状备细开载于上,星夜遣人报捷。这庄子自获甲首之后,退居先锋营寨,思量了半日,说道:“我昔年三战三北,只因有老母在,故不以身殉国,是以宁受辱而被黜,以贻朋友之非。自今老母既已云亡,也无思念,亦无挂碍,故此奋身前去。虽不能夺其土地、迁其重宝、戮其人民,难道这三入三获算不是扩其雄心,歼其渠魁?我想为士之节,亦云小具,而亦为塞责矣。天下岂有节士尚可辱生,吾当效命鲁国,虽亡之日犹存之年也。”说未了,营门外有人进来禀道:“将军奉请先锋爷讲话。”庄子闻召即往,将近营门忽听得鼓乐齐鸣、笙歌交作,庄子心甚疑惑,立住脚正要追讯左右,营门开处将军穿了吉服欣然相迎,口呼:“贤弟,休得狐疑,某重足下妙年英勇,举国无双,不佞年纪痴长,僭居为兄,敢请足下至营结为兄弟。”卞庄子深深打躬说道:“末将有甚能,敢不揣樗栎末品,与元帅结义?虽蒙台命,断不敢承命。况末将此日为将军爪牙,应该杀身靖乱,以功报主。且三获甲首实不为功,乃塞责也。望元帅谅之。”将军道:“何必深自抑绝如此,履谦居寡,洵有子之风,莫为老夫无才,故相欺邪?”卞庄子道:“末将重蒙将军不弃卑贱,心甚歉然,安敢他辞?”说罢,只得走入营中,设盟结义,立誓同心报国,竟以兄弟相称,凡有所为,抵掌雄谈,入帷密语。过了一两日,齐师坚壁不出,鲁军终日攻围,无计可施。卞庄子向将军说道:“彼军固守,何以夺取南阳?不若待末弟往彼谩骂,以激其怒,待齐军出战,我却以奇兵杀入夺之,不亦易乎?”将军说道:“贤弟之计虽妙,但恐一时策应不及,贤弟倘遇齐人之害,将何处之?”卞庄子道:“死乃末弟之愿,今老母已死,又何吝焉?”将军见庄子辞气激烈,已知其欲死,固止不住。庄子跨上马,近城百般辱骂,自朝至午。齐人大怒,开了城门放出数十将士向卞庄子交战,围将拢来,庄子发怒,敌杀数十人。齐人在城楼上望见庄子得胜,一齐杀出。庄子暗想道:此时该有救兵来到。心中全无畏惧,其如倾城而出。正是:

众寡难胜防卫策,英雄长叹恨何如。

庄子力稍怯,只望将军策应,不料敌势猛不可当,金镫画角声响如山崩地裂,烟尘又起,探子迷目难进,其如庄子这番应该死于齐人之手,力尽而亡。有诗为证:

孤军深入胆包天,策应何无一着先。视死如归心愈热,成人赢得圣人言。

不意庄子死后,鲁国救兵才到,齐军也不恋战,收军便退。鲁军不见了卞庄子,心中甚急,传令就此扎营,待见庄子,然后退兵。众军依令暂止,防卫到晓,往那昨日战场上去寻觅。只见死尸之中有一个披甲将官,认得是庄子。虽然身上刀箭所伤,却也全躯死敌,抬回本营。将军见之大哭,即备棺木殡殓,遣官送归鲁国。将军死了卞庄子如失左右手,只得勉力伐齐,后以和议罢兵归国。鲁君闻庄子之死,心中甚哀,赐以祭葬隆礼。后人有诗叹其三北塞责亡身无后,其子忠孝两不能兼。正是轻生死敌,徒伤其勇者也。

可惜捐躯不再思,令人抚影泪如丝。遗编阅罢悲何托,风雨狂呼浊酒卮。

总评:嗟乎惜哉。庄子何不死于三北之时,而死于三获之际也。虽然人各有志,何可责其全、求其备,而不另出所识以识之邪。

又评:吾孔氏已将庄子许勇,且曰成人者必如是而后可。则庄子洵勇,而其死则可微惜也,叹之叹之。

卷十五 直哉史鱼

君不见遗臭纷纷污青史,当时虽生不如死。又不见留得丹心照汗青,果然已死气犹生。国家全凭直臣节,进贤黜佞真怨咽。惨戚遗言居北堂,幰帏寂寂莫成丧。忠魂渺漠恋君王,初心得遂魄犹香。

话说为人臣子,食君之禄,必当忠君之事。为士者,那一个不如此探讨,那一个不居然自许。及至名利熏心,身家念重,单图逞自己的胸臆,那里替国家做一分事,出一分力。太平时欣然得意,乱离之际退让一步,就是他的高着。至于进贤退不肖这五字,不知筹度多少利害出来,然后才做得一番事体。心下想道:我要荐这个人,果然不负所荐,这也还有光彩。若荐非其人,后来贻累于我,这却反成不美。还有那不肖的肚肠思量道:我到引进了他,他代了我的位,侵了我的权,到这田地却悔之晚矣,不如不荐他好。那不肖的人,他是深根固蒂的,我未必能退得他,被他生出一番谤毁,我的身名爵禄反不长久。不但如此,若是做了一个骑虎之势,性命犹然不保,着甚么要紧,倒是不惹他的好。更有一等人,在嬖幸手里博富贵的。他胁肩谄笑、趋炎附势,凡属取得欢心的所在无所不至,觑然无耻还要说道:笑骂繇他笑骂,好官自我为之。这不是良心丧尽的么?若是不以治乱易心,不以存亡变节的,这样人世也希有,若有自然埋没不得。所以,夫子亟称卫国史鱼,以劝励后人。有诗一首为证:

史鱼尸谏世称稀,阙里谆谆独阐微。直使万年千载后,为人臣子作皈依。

却说春秋时,卫灵公驾下有一臣子,姓史名,字子鱼。原是先朝进秩的上大夫。他幼年间极能竭力行孝,父母双亡之后,便移孝为忠。上则枢画国政,下则抚绥黎民,正直廉能,名驰列国,就是卫灵公也十分敬重。但他有两件不称意的事,每日关心不能如愿。你道那两件?第一件,他有一个知交的朋友姓蘧名瑗,字伯玉,仁智具备,言行兼修,已列下位,未进大夫。史鱼在先朝时曾举荐于献公,献公不用;今复荐于灵公,灵公又不用。因不能进贤,这便是第一件不遂的心事。正是:

曾将楚玉当朝献,却恨明珠沧海沉。

第二件,灵公有一嬖臣,名弥子瑕,年未二旬,貌如美玉,亦为大夫之职,竟与灵公同寝同食,甚是宠爱,但是他的言语无有不听,妨害政务,国人有男皇后之称。史鱼亦曾直谏,灵公那里肯听?因不能退不肖,这便是第二件不遂心的事。正是:

直教鼠辈潜逃窜,肯使狐狸昼攫人。

史鱼除此二事,别无介怀。一日退朝无事,心下想道:进贤退不肖,臣子之事也。吾主舍大贤而不用,用不肖而不舍。始谏不听,当图再举。此二事不遂便死也不瞑目。次日早朝,灵公升殿,史鱼出班奏道:“人君当择贤臣以自辅佐。臣所荐蘧瑗未蒙显擢,久置下位,非惟见诮列国,亦且上愧先王,臣甘受蔽贤之罪,乞主君采择。”灵公见他这段言语也有七八分好意思了,因不曾问得弥子瑕,到底不肯遽信蘧伯玉的贤否,且随口应道:“卿家所举二次,寡人深知无误,另日起用便了。”各官俱已退班出朝,灵公也退入宫门。有一侍臣报道:“后园桃已大熟。”灵公道:“桃味甘佳,寡人最爱。”便分付一面治酒玩赏,一面召弥子瑕陪宴。不移时,弥子瑕已进宫来了。你道这弥子瑕生得何如?有一首《西江月》词为证;

面白浑如传粉,音清绝胜吹箫。娉婷不羡沈郎腰,应说莲花比貌。

睡态巫山颓倒,醒时春柳飘颻。欢言一派致偏饶,试问前鱼多少。

弥子瑕进宫见了灵公,灵公道:“园内桃熟,寡人待子同尝。”说罢便携子瑕之手同上一车,并坐而行。史官看到此处,有诗叹曰:君臣并辔尚言非,不信同车反得宜。咫尺天颜犹敢肆,人前何事不堪为。灵公在车中问弥子瑕道:“卿知蘧瑗否?”子瑕道:“蘧瑗久居下位并无名誉,主公何以问及?”灵公道:“偶然问及耳。”难道子瑕不知史鱼荐蘧伯玉么?因史鱼要退弥子瑕,故此佯为不知。一来说蘧伯玉无能,一来说史鱼所荐非人,这正是他奸处。两人且行且讲,早已来到花园,下了车子,果见那桃子颗颗鲜绽可爱。真个是:

赤者如日,白者如月。澹者如脂,殷者如血。向者如迎,背者如诀。远者如嗔,近者如悦。仰者如矜,俯者如怯。熟者如糜,生者如铁。动者如痴,静者如跌。密者如织,疏者如缺。当年王母献瑶池,曼倩曾经三次窃。

灵公看见桃实盛美,十分欢喜,便教内侍去摘来尝新。那近侍便去摘了一盘,献上灵公。灵公亲递数递与弥子瑕,然后自己才吃,口中说道:“颜色虽好,其味不佳。”弥子瑕手中拿着一个,方才咬得一口,还剩半个,便只手递将过来道:“此味尽甘,虽是余桃,臣不敢独叨也。”灵公接过手来就吃,果然甘美,便道:“卿何爱我之深也,不顾己口而念及寡人。”后人看至此处有诗叹曰:

摘得夭桃味不堪,子瑕过口便成甘。是欺是爱谁堪据,寄与君王仔细参。

忽有内使报道:酒筵已备齐了。灵公道:“就摆在亭子上罢。”灵公坐了上位,子瑕坐在左侧,两人脱略形迹,互相劝酬。灵公极恣比昵之情,子瑕颇工柔媚之态。酒阑人散,不觉已是二鼓,灵公自进内宫去了,子瑕亦出朝房歇息。方才就枕,忽然有人传报进来道:“弥太太患病垂危,专待弥爷回府。”弥子瑕听得母亲有病,连忙披衣而起,即命家僮掌灯回家。家僮禀道:“此时将及半夜,并无车马俟候,老爷岂可步行?”弥子瑕便心生一计说道:“不妨,我自有车。”即叫家僮张灯引路行到銮驾房,便矫诏说道:“主公赐我小车一乘,连夜回家探母,汝可速速驾来,送我回去。”朝中人人晓得弥子瑕是得宠的,况说是灵公所赐,敢不奉承?即忙整备灵公独坐的小车去了。那家僮禀道:“小的闻得大王有令,窃驾君车者罪当刖足,老爷泰山之体,怎为一车而犯此重罪?”弥子瑕道:“我今日在后宫赏桃,尚且与主公同坐一车而去,今为母病是不得已,这个何妨?”弥子瑕竟自乘了车子,即便出朝而去。后人作诗以叹之曰:窃驾君车罪不轻,何堪矫诏在宫庭。若非花下曾同辇,未必更深恣意行。俗语说得好:关门打鼓,鼓声在外。又道是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凡是暗地里做些不明不白的事体,偏也有人晓得,又偏生那对头,更知道得快。弥子瑕半夜里假传旨意,驾了君车回家,才到天明,不知史鱼那里就闻得了。当日进朝面奏灵公道:“臣闻君图善治,当先清君侧之人。况进贤退不肖,宰臣之事也。今主君宠任弥子瑕,日则啖君以余桃,夜则矫驾君车而出。不敬之罪尚小,无君之心实大。愿主君立加黜逐,以励人臣。蘧瑗怀奇握瑜,未蒙超用,愿主公急为拔擢以柄国政。”灵公道:“弥子瑕忘己口而啖我以余桃,是爱我也;窃驾小车而甘刖罪,是为母病也。爱我则忠,为母则孝,故寡人以情谅之,卿勿多言。”说罢退朝入宫而去,史鱼没情没绪,闷闷而归。正是:

披肝沥胆从头谏,无奈君王不肯从。

却说灵公虽然溺爱弥子瑕,闻得矫驾君车一节,心里也觉有些不乐,又见史鱼唠唠叨叨说了一番,也觉史鱼有些直气,如此看来蘧瑗也定是个贤人。心里虽是这等样想,终久还无决断。一日,灵公与夫人南子夜宴。饮酒之间杂以闲谈,不觉更深漏尽了,远远听得宫门外有车声间关而来,约莫到得阙门边就寂然无声。顷刻之间恰像过了阙门,又在那一边响了。灵公问夫人道:“这过去的车子,你道是甚么人所乘?”夫人道:“此必蘧伯玉也。”灵公道:“何以知之?”夫人道:“妾闻之礼,凡为人臣者,下公门式路马,所以广敬也。在他人则因暮夜无人而废其礼,蘧伯玉卫之贤士也。仁而有智,敬以事上,必不以昭昭伸节,不为冥冥惰行,故此知道。”灵公不信,即使内侍出去看来,不多一会,内侍便回覆道:“果是蘧瑗在朝前经过。”后人有诗云:

清夜回车断续声,即知贤者阙门行。君王觌面难相识,却有声名入掖庭。

自此灵公始信蘧伯玉真是一个贤人。那史鱼只为不能进蘧伯玉退弥子瑕,终日闷闷,叹声不绝,看看染成一病。只因史鱼平素鲠直,不尚虚文,所以,疾病在家,那些探望的人也都是少的,来往者无过是一二相知。其时蘧伯玉闻知也来探望,他两个原是通家,所以直到床前相见。蘧伯玉问道:“明公贵恙得减些么?近日用何药饵?”史鱼道:“我这症候原是心病,非药饵所能疗。我死之后,得公职掌国政,退了弥子瑕,九泉之下亦瞑目矣。”蘧伯玉道:“偶然违和,还要保重,何出此言?”说罢别去。史鱼便唤儿子到床前分付道:“进贤退不肖,执政之事。我生不能进蘧伯玉,退弥子瑕,是不能正君也。生不能正君,死何以成礼?我死后不要把棺木停在正堂,但置之牖下足矣。切不可违我之命。”其子闻言不胜悲痛,史鱼更无一言及家事,长叹数声,瞑目而逝。正是:

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得丹心照汗青。

其子见父亲已死,说道:“吾父命我治丧不在正堂,毕竟自有主意。古人云,孝不若顺,只是遵依遗命,就在北堂罢。”北堂正是如今的侧厅一般。即便分付家人打扫北堂,一面置办衣衾棺椁,一面讣报亲朋,就在北堂开丧。只见这些同朝的卿大夫与那各衙门的属官都来吊丧,就是弥子瑕虽不相德,体面上也免不得来吊。蘧伯玉是个通家相与,一发不消说了。众人看见棺木停在北堂,纷纷议论。只见灵公也排驾亲自来吊,刚到门首,侍臣禀道:“史大夫的丧不在正堂,停在北堂,请主公竟到北堂行吊。”灵公闻得不觉心里疑惑起来,又想一想道:“先行了礼,然后问明未迟。”进了大门转过回廊,到北堂行了吊礼,不觉痛哭数声,方才拭泪,便问其子道:“尔父辅佐寡人,有功民社,便是丧礼过厚,谁敢是非?如今又不成个丧礼,又停在北堂,是何缘故?”其子涕泪交流,回答道:“臣父临终之时曾有遗命,道进贤退不肖,执政之事。我生不能进蘧伯玉,退弥子瑕,是不能正君也。生不能正君,死何以成礼?我的棺木不要停在正堂,置于牖下足矣。慎勿违我之言。故此臣尊父命,治丧于北堂。”灵公听罢不觉面色微红,汗流沾背,且泣且说道:“是寡人之过也。汝父在生敢言直谏,惟要进贤退不肖,可谓忠矣。如今已死其心尚不少懈,复以尸谏,又可谓忠而不衰矣。尔可速将父柩移在正堂,成以厚礼。寡人还朝必然进蘧伯玉,退弥子瑕,以慰汝父忠魂。”说罢催促其子搬移灵柩停在正堂,自己重新竭诚祭奠,仍传令诸臣以礼相吊,即返驾回朝。次日即传令旨,进蘧瑗为上卿,以代史鱼,并黜罢弥子瑕之职,令有司严勘其欺君矫旨之罪,后来身死于狱。时人有悼史鱼诗曰:

史子鱼,史子鱼,进贤退佞心成疾,一谏不从再三为,死后置尸庭北侧,才悟君心身已殂。

后人亦有诗曰:

自来忠佞不同朝,黜口槱壬正气饶。谁谓灵公无道主,满堂圭组尽贤豪。

却说蘧伯玉做了上卿,执掌朝政,一应大小事务,无不决于伯玉一人,自此贤名孚于本国,美绩著于他邦。一日,晋国赵简子知史鱼已死,将欲起兵伐卫。先遣家臣史默到卫国探听虚实,见蘧伯玉在朝执政刑明事简,武备文修,乃回报赵简子道:“卫主夙称无道,今蘧伯玉执政,恐不宜加兵也。”赵简子听说,吃了一惊道:“幸先去打探,若蘧伯玉为上卿,我们兴师前去必然败绩。”即便休兵,卫国安然无事。这却是蘧伯玉的福分,亦是史鱼荐举之力。若史鱼不将尸谏,子瑕未必就退。子瑕不退,伯玉决然不得进了。所以,当日季札行游列国于卫,独悦史鱼曰:卫多君子,未有患也。可见列国之不敢加兵于卫者,徒以史鱼、蘧伯玉两人在也。当今之选将材将略,差之远矣。诗曰:

一点丹心独自豪,胸中兵甲试清标。欲清君侧无奸佞,直谏高风胜豹韬。

总评:从来贤佞原不并立。虽佞人不能容贤,而贤人亦羞与佞人为伍。留心世道者,全要妙于处分。

又评:内有南子,外有弥子,两个不相妒忌,亦是灵公善调停处,亦是两人贤德处,岂宜一笔抹杀?

卷十六 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

举世混浊士乃清,岁寒松柏节亭亭。首阳山下一抷土,千秋万古留芳名。

古来泯灭知多少,执鞭求富徒营营。操戈入室刃同气,埙篪让国史编青。

社稷一如敝屣轻,至今留得采薇行。采薇声高高入云,青山兀兀水泠泠。

却说春秋时,吴国姬姓乃泰伯之后,传至寿梦,寿梦正妻生子四人,长曰诸樊,次曰余祭,三曰夷昧,四曰季札。季札贤而有才,父兄皆爱之,商量欲让国位与他。季札推辞道:“国家立子以长,我居最幼,若以我嗣位,是我为乱阶之首,这国家反不能长保了。”长兄诸樊私与二弟议论道:“今若无名而让国,季札决然不受。已后相约不要传子,我却传弟,弟又传弟,自然轮着季札。这便有名,他也肯受,二弟意下何如?”余祭、夷昧俱点头道:“甚妙,大兄尚且为宗社计安危,要传贤能,如此用心,弟辈怎敢有悖?”尽皆欢喜散去。后来三人果迭相为君,皆轻死好勇,遇着饮食便向天祝道:天苟有吴国,尚速加罪于吾身,使吾早亡,以传贤者。后来将及季札,季札预先谋一差使聘问列国去了。及夷昧已死,国家不可一日无君,便立了寿梦庶妾所生之子,名僚。他原居四人之长,因是庶出,分封在外。如今只得将他权摄国政,待季札回国,依旧要他为君。季札聘问事毕已回,僚并不提起让国诸樊的长子,名曰阖闾,说道:“先君之所以不传位于子而与弟者,为叔父季札之故。若从先君之命,国家宜与叔父,如不从先君之命,则当立我,僚安得为君。”便寻一个刺客,名曰专诸,藏刀鱼腹,刺杀王僚,将国让于季札。季札道:“王僚虽庶母所生,既立便为一国之主,我若受了这位,是我与尔同谋为篡也。我若为君必诛叛逆,尔杀我兄,我又杀尔,是父子兄弟相杀,终身无已也。”就往延陵终身竟不返吴国。后人有诗曰:

让国高风不可攀,至今古道照人颜。唐家亦有三兄弟,蹀血公庭一日间。

那唐朝李世民、建成、元吉三人相夺天下,那世民与众臣商议,于六月初四这一日设计杀了哥哥建成,又怕兄弟分说,即时杀了元吉,后来世民登了帝位,这便不及季札多了。闲话不提,如今单讲伯夷、叔齐兄弟让国的故事。那伯夷名允字公信,叔齐名致字公达。姓墨胎氏,孤竹君之二子,伯叔是他二人的排行。古人都把伯仲叔齐称呼。他一人居长,一人居三,故此排作伯叔,夷齐乃其谥也。因他二人有让国的高义不可泯灭,死后把他一生的做人行实尊称他。安心好静谥曰夷,执心克庄谥曰齐,以此竟叫他是伯夷、叔齐,原是神农的后裔。当初,商汤道:“神农是上古圣王,有功于民,故访其子孙封于孤竹,以奉祭祀,即今辽西令支地方,孤竹城的遗迹还在。神农原是姓姜,因其子孙居于墨胎地方,后来就改姓墨胎氏。他父亲名初,字子朝,即位以来共生三子,长子就是伯夷,次子行仲,名远,字公望,第三便是叔齐。那孤竹君平昔最爱叔齐,疾病将危,唤他三人到寝室分付道:“这国位原该是立长的,但我见公信平日好静,不肯劳心劳力,不若传与公达,还会料理些政事,百姓肯归附,不绝祖宗的祭祀,我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瞑目。”说罢,不觉泪下,伯夷回言道:“父亲可保重身体,不必过虑,孩儿谨遵父命便了。”不两日,看看沉重,又唤他弟兄三人到面前分付些后事,又把传位叮嘱了一番,叹息而终。弟兄们免不得痛哭悲号,治丧已毕,伯夷便对叔齐道:“国家不可一日无君,你可嗣立国位,待我庐墓三年,以尽人子之礼。”叔齐道:“这是父亲病中的言语,国家立长,礼法当然,若将天伦紊乱,则弑父杀君。那一件不可做,是犬豕之不如也。兄弟决不做这样人,还该长兄嗣位,名正言顺。”伯夷道:“国父死而悖遗言是不孝也,饰言以欺父是不仁也。不孝不仁,有何面目立于世间?我也不在这国中了。”叔齐知不可强,便问兄长要往那里去,伯夷道:“茫茫宇宙,何必拘滞一方?若遇得同志的,约了他,寻个隐逸去处,逍遥自在,以终天年。”叔齐道:“兄长一人怎么去得?不若兄弟随了你去何如?”伯夷道:“这国家那个料理?”叔齐道:“我二人去了,公望自然没得推却,决不误事。”伯夷见叔齐志向亦坚,也自肯了。他二人到父亲墓前,将逊国的事情哭诉一番,便飘然逃去。后人有诗为证:

无伦父命两无妨,好去双飞向四方。逊国自知心似石,千秋落得姓名香。

那时国人便把仲子墨胎远立为国君,那仲子即时分遣数人各处追赶,四下找寻,并无踪影。他二人却合志同心,在路饥餐渴饮,跋涉间关。一日来到朝歌地面,却是殷朝建都之处,传至纣王登位。那纣王荒淫暴虐,杀害忠良。伯夷道:“吾闻危邦不入,乱邦不居。杀卵刳胎,麒麟不游其野。焚巢竭泽,凤皇不入其郊。今纣王听信妲己,斫朝涉之足,剖比干之心。吾二人若居于此,难免祸害。”叔齐道:“既如此,我们往那里去好?”伯夷道:“止有海滨僻远,可以全身。”两人就来到海滨。但见:

渺渺茫茫,一望漫天无际。悠悠荡荡,四方踪迹难寻。洪涛卷雪,浑如大地翻身。巨浪排空,却似山陵耸背。衰草残烟流曲浦,黄云淡日暗长堤。山魈来往,何曾有岸口悲猿。野鹜依接,并没个平沙落雁。红蓼影繁知景色,白蘋香浓任依依。

伯夷道:“此处尽可安身,但不知甚么所在?”叔齐道:“里面有一老者坐在鱼矶上,持竿钓鱼,想是隐逸之叟,待我上前问他一声便知端的。”那老者怎生模样?只见:

苍髯似雪,白发如银。貌堂堂两耳垂肩,珠闪闪双睛贯日。身披蓑笠,无荣无辱。任心怀手执纶竿,自在自繇多逸趣。若非厌世逃名客,必是深机用世人。

叔齐上前问道:“老者,敢问此处是甚么所在?”那老者道:“此处是东海之滨,这便是涧水。这一搭小村,就唤做磻溪。”叔齐又问道:“老者,钓鱼有甚么意趣?”那老者道:“老夫姓吕名尚,因见商纣无道,恐遭其虐,故此隐在这里,把个直钩钓鱼。那里指望得鱼,不过自适其适。”叔齐见老者说出这话,也把两人姓名并让国避纣事情述了一遍。吕尚便道:“敝居去此不远,二位速来,不若权到家下,暂解尘劳。”叔齐道:“曾无半面,怎好取扰。”吕尚道:“人之相知,贵相知心,易云同心之言。其臭如兰。方才二位所言,却与老夫合志,故此相邀。若待相识,天下无交矣。”叔齐见说得有理,便去对了伯夷把上项事一五一十的细细说了,就引伯夷与吕尚相见,随着吕尚同行,不数步就是他家了。吕尚放了蓑笠纶竿,就在中堂坐定,分付家人安排夜饮。三人乍会,彼此讲些民风土俗。过了几日,那吕尚所说的都是济世安民之术,伯夷对叔齐道:“此老志在天下,名虽隐迹,其实借此以掩饰他人耳目。如此老年还有壮志,怎好与他同处?不如去了罢。”叔齐道:“既如此,我们也不必辞他。”两人竟自撇了吕尚。不数日又到北海之滨了。伯夷道:“此处恰好。”两人就在山谷中结一茅舍,把几亩空地种植些桑麻蔬果,自娱心志。有一首《蝶恋花》为证:

山清水秀堪游衍,世事无闻,淡薄随缘转。红瘦绿肥春正缓,倏然炎夏熏风转。又值秋容山色浅,香绽黄花,折嗅堪供玩。迅速严冬如指捻,逍遥四季无人管。

原来他两个心性极廉介,度量又是宽洪的。不同心的,便不与他为友;若是恶人,连说话也不与他交谈;若能改过自新,他也再不提起旧日事情。所以,没有怨他的。那海滨人见他恶恶之严,风俗也翕然改变,路不拾遗,家不闭户。后来孔夫子赞他两人曰:

商有逸民,伯夷叔齐。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。

孟子亦有赞曰:

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。不立恶人朝,不与恶人处。如以朝衣冠,坐于涂炭里。惟其恶恶心,若将视为尔。

一日,忽见海滨人携老挚幼,领妻负子,纷纷的就是移屋的一般。二人吃了一惊,问众人道:“你们这样光景,却是为何?”众人说:“二位不知,岐周之间有一圣人,名曰姬昌。他如今现为西伯,发政施仁,四方之民远远都去投奔他。况且我们被纣王重敛,苦了这一世,如今去投奔他,也快活几时。”说罢,都欢欢喜喜而去。夷齐二人听了这番说话,心中半信半疑,便商议道:世间之事眼见是真,耳闻是假,不可轻信为真。今据他们说果是圣主,我们也去看一看何如?随即收拾,与海滨人同去。正是:

君子之德风,小人之德草。草上风必偃,教化关非小。

二人行到岐周之地,正要去谒见西伯,恰好西伯同吕尚在那里商议些国家政事。那吕尚原在东海之滨,你道为何也在这里?原来吕尚自伯夷、叔齐去后,闻得西伯养老尊贤,他也到此就养。一日,西伯与语大悦,就留之为宾,尊之为师,凡事都与他计议。这日方在议论之间,只见左右禀道:“外面有两个隐者要见吾主,等候多时。”吕尚道:“既是隐者,必定清高尚义的,吾主出见他不可轻慢,亦是收拾人心之急务也。”西伯出见夷、齐,与之谈论一番,知是高尚的,不敢强他为官,亦不谈及政事,待以宾客之礼。拨一所宅子,日给粟米布帛,自家不时存问。一日,叔齐对伯夷道:“我们闻得西伯之贤,不过到此一见。如今既然知道他是贤君,仍去海滨住了,少觉清闲些。”伯夷道:“那朝歌地方终久有变,祸且不测,恐难居住。今西伯如此仁德,极其敬重我二人,不忍便舍他去,再住几时何妨?”过了数年,不意西伯薨死,长子姬发袭了伯位,见纣王暴虐愈甚,天怒人怨。他顺天应人,尊父为文王,自称为武王。奉了文王木主,率领列国诸侯,誓师于孟津,前去伐纣。但见那:

谋臣似雨,战将如云。谋臣似雨,人人是疏附后先。战将如云,个个皆折冲御侮。万道光芒,刀枪耀日。一天杀气,鼙鼓轰雷。进退不参差,军容整肃,往还依步伐。号令严明,归附者诸侯八百,咸称弃暗投明。参赞者乱臣十人,尽道吊民伐罪。若非天怒民愁日,怎显堂堂王者师。

誓师之日,不觉惊动了两个贤人。只见叔齐忙忙走来对伯夷道:“异事,异事”。伯夷道:“为何?”叔齐道:“西伯已故,嗣君自称武王,誓师孟津,明日就要起兵伐纣。”伯夷道:“纣虽无道,君也。彼虽仁义,臣也。为何起兵征伐?此叛逆之事。明日我二人当往谏之。”却说武王拣了甲子日出师,与纣王交战,方才拔营上马,只见伯夷、叔齐二人走至军中,叩住武王马头,谏曰:“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谓孝乎?以臣弑君,可谓仁乎?”他后面还有话讲,只见散宜生怒形于面,急急捻开他二人,走向武王前道:“今日我王择吉行师,替天行道,救万姓之阽危,讨独夫之暴虐。此二人村野鄙夫,不知时势,辄敢口出狂言,摇惑众志。吾王不如将他二人斩首,号令军中,庶免疑惑。”吕尚亦走向前道:“此义士也,今日出师先斩义士,何以服天下人心?”武王即令左右挟出二人。后人有诗为证:

大义昭昭明日月,危言禀口功箴规。若将二子膏刀斧,后世人们无节心。

后来武王平了殷纣之乱,改立国号为周,天下诸侯无不归服。武王亦知夷、齐二人是义士,仍旧要如文王时待他的礼,养他二人。伯夷对叔齐道:“智鸟择木而栖,智士见机而作。方今之世,三绸断灭,志士寒心。我和你若食了不义之粟,实为可耻。”叔齐道:“兄言大合我意。如今天下尽是周朝地方,止有蒲坂乃是唐虞揖让的所在,又有首阳山,此两处皆可栖身。不若我二人去隐遁在那里,清清净净,真遂吾志。”伯夷道:“首阳更好,亟行勿缓。”两人不别而行,竟到首阳地面。但见:

峰峦耸秀,路径幽奇。冉冉霏霏,云无心而出岫。咿咿哑哑,鸟卷飞而知还。四季可陶情,自有野花香艳艳。六时堪放性,只留喜蝶任纷纷。不闻樵子同赓唱,绝少幽人相往还。

他二人当初隐在海滨,原自耕自食的。如今到了首阳山下,他便商量道:武王以臣弑君得了天下,所得皆不义之物,我们就是自己耕种,终久算周家之粟,只是枵腹行吟,倒也洁净得有趣。二人在山下走了一回,立了一回,但见泉水涓涓而流。伯夷道:“这是天地间自然的流水,须不是周家的。”叔齐道:“正是。”二人随意饮了些,又在山下观看多时,那崖壁边都是薇草。叔齐指与伯夷道:“这也是天地间自然的生发,亦不是周家的。况这草不知可吃不可吃,如果可吃,是天不生无禄之人,可保性命。或不可吃,死亦何恨?”伯夷道:“且试一试看。”两人便采来生嚼下肚,安然无事。后人都晓得食薇,春夏取叶,秋冬取根,皆夷、齐故事。

却说他二人登山食薇,临流饮水,无忧无虑,即是家常,更有寂寥。作歌一首,登于首阳山巅,朗然高吟,以发其轻世肆志之意。歌曰:

登彼西山兮,采其薇矣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神农虞夏忽焉没兮,我安适归矣。嗟吁,徂兮命之衰矣。

如此者三年,颜色不变,似有仙气。一日,登山采薇,放歌已毕,只见有一老妇负担而来这首阳山中。人迹不到之处,设有一人来时,疑是周人混杂,他就住不牢了。如今忽见这一个老妇,倒也吃了一惊,又见老妇打扮非常:

顶排箬笠,半是新笋初落之箨。身披布袄,似非木棉捻就之纱。鬟垂苍耳,容颜黧黑鬓飞蓬。跷蹑芒鞋,行步龙钟腰渐软。宛似馌田之妇,定非漂絮之人。

那老妇人看看走近前来,放下担子,问道:“二位官人方才所歌甚是好听,但老身不知是甚么意思。”夷、齐道:“你那里晓得我们心事。”也无别话,竟去拿着薇草而食。老妇又问道:“你们吃的是甚么东西?”夷、齐道:“就是山上生的薇草。”老妇道:“薇草可以充饥么?”夷、齐道:“薇草那里充得饥,不过胡乱咀嚼度日而已。”老妇道:“为何不吃饭,偏要吃他?”夷、齐被他缠不过,只得说道:“我两人耻食周家粟米,甘忍饥饿,权把他来消闲。”那老妇人从从容容说出两句话来道:“二位义不食周粟,这薇草也是周家的草木。”说罢依旧挑着担子去了。夷、齐二人听了这两句,猛然一惊道:“是矣!是矣!”就将手中所采的掷于地下,以后再不采吃,竟饿死于首阳山下。后人怜他二人是义士,将来埋在山下。至今首阳有夷、齐之墓。孔子曾说伯夷、叔齐饿于首阳之下,民到于今称之。又说二人求仁而得仁,并没有怨心。诗曰:

一意重天伦,逊国无所疑。万世计纲常,谏伐死不辞。

求仁而得仁,夫子言如斯。死饱不死饥,寂寞冢垒垒。

总评:夷、齐逊国而逃,避纣而逃,与太公不合而逃,谏伐不行而逃。古人只要成得一个人品,不惮艰苦如此。后人食禄事君,若遇着万里辞家,便就有许多怨抑,甚矣。世风之不古也。

附评:太史公云:孔子曰,伯夷、叔齐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予悲?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,遂饿死于首阳山。怨邪?非邪?或曰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伯夷、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,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。盗跖日杀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党数千人,横行天下,竟以寿终。是遵何德哉?倘所谓天道是邪?非邪?因附录之。

卷十七 柳下惠为士师

拙宦浮沉浊世中,补天经画有谁崇。存心恺悌何惭德,化女刑于不负躬。

圭避自珍廊庙器,风花宁结岁寒衷。从教史帙标名氏,仰止芳徽叹不穷。

凡人不能笃志励行,进德修业,惟嗟遇合之难,以得失之感,横诸胸中,以性命之尊,置诸膜外。如是之人,天下耻之。所以,人伦卓绝之士内无机心,外无机事,同乎流俗,合乎污世,坦然以往,一言一行处常处变,必合乎天理,审乎人心。稍有不安,便明发动容,口食兴虑,务要不负其所本,不欺其所与,不昧其所学,不易其所操,往往不离忠厚笃实。当时莫恶其非,后世想闻其化,试究其故,皆繇正大自居,神明自号。虽在暗室之中,屋漏之际,惟恐有天神鉴察,勿敢逞其聪明。及于荒谬、不经之处,肫肫恳恳,立极至诚,不使一毫之智术机巧,开罪于士君子名教之中,既能厚重少文。设有所遭之不幸,亦未尝有毫厘震动,旦夕妄为,求之古昔。独东鲁之国有一男子,不知其姓名为谁。但此男子生平知义达理,读书避俗,尝独居一室之中,以琴樽自适。年当弱冠,尚不曾近着女色。因此,容度翩翩,犹如傅粉。适有一女子也不知其姓氏,里居窥见男子风流济楚,一表人材,遂动怀春之感,便深荐枕之思,无计可施。偶然一日天寒烟暝,风雨凄零,男子紧掩上门,挑灯危坐,因吟诗以消清夜。其诗道:

弹琴读书,性真愉乐。何必慕富贵,神枯瘁,颜销铄。味道泽吾躯,乘时见吾长。日证颜氏在,笔酡中,通世外。

男子吟诗刚毕,忽听得门外有剥啄之声,男子心甚骇然。黑夜黄昏,谁人到此?又吟两句诗以代相同。男子朗吟道:

畴叩我篱,将焉营哉。夜漏丁兮,夕口口行。

你道这敲门者乃是何人?就是怀春的女子,便也应声吟道:

林之曲兮,口声凄零。聊寄子庐,息影竛竮。

男子听其诗句,已知是一个淫奔的女子。那女子吟罢诗,便叫开门。男子答道:“我方才听你所答之诗,决然是个女子声音。此时夜深人静,况我又是个孤男,怎好与你开门相见?”女子道:“妾非私奔之女,因往母家被这不做美的风雨所阻,路滑形单,敢乞官人发个恻隐之心,放我进门,寄宿一宵,以免虎狼盗贼之苦。”男子讶然说道:“娘子差了,自古有言,男女授受不亲。又诗经有云,岂不夙夜,谓行多露,如何教我容留?趁此雨未滂沱,还往别处投宿,不必在此苦缠,枉劳唇舌。”女子泣道:“贱妾行了许多旷野,受了无数惊惶,方能望见官人门内灯火荧荧,决然怜悯,因此相投。谁知又如此坚拒不纳,贱妾何命薄至此。”说毕,费弄香喉,度出娇声,啼哭起来。男子若是不畏四知的人,干柴遇了烈火,未有不携手相将,尤云殢雨。他却以礼自持,晓得他佯啼假哭,无非要入门的计策。男子听见这女子在门外作为,便冷笑几声说道:“好笑你这个女子,倒也来得奇怪,还不快快回去,倘有柝军过此,看你何言抵对?”女子道:“毕竟要妾说么,止不过实情供告,妾说是官人相约来的,有何妨碍?”男子听了此言,咋舌大骇道:“却原来如此,令人闻之恨不得掘泉洗耳。女子你须知我鲁男子平日所为,果是何等样人,把这歹言污我。你好好往别处去了,我须养你廉耻,不与人说。”女子道:“官人,事已到此,贱妾也怕这许多不得,你可开了门,借我一灯回去罢。”男子摇头道:“任你说得天花乱坠,我决不信你。既乘夜而来,岂不能冒雨而去。我非吝这一灯,倘若开门被你缠得不了,如何是好?鲁男子决不为此狗彘之行。”那女子听了此话,自知没理,满面羞惭,叹了一口气,骂道:“痴男子薄幸人,自恨错认了你,可笑你现成福不会享,明是初世为人的了。”便怫然而去,男子犹恐他假意,将这两扇门儿牢牢拴上,秉烛直到天明,方才就寝。男子独居之时于不意中有此奇遇,若稍无所持,未必能免。他却坚守不移,也算是个有行之士。有诗为证:

闭门不学偷香侣,矢志勿谖洵遐举。暗室神明有也无,鲁连真不愧斯语。

如今再说一个坐怀不乱的故事,比这闭门不纳胜于十倍。你道为何?女子来在门外,不见其貌,但闻其声音啼泣,如有涵养的还可勉强支吾。假如倾城倾国之人,口然相遇不为所惑,才叫做有德有道、有守有见的圣人。

却说这故事也就出于鲁国。其时有一公族赐姓展氏,名获,字季禽,官拜鲁国士师,就是如今大理寺的狱官。其父唤做无骇,又有两个兄弟,一个名唤展喜,一个名唤盗跖。因展禽食邑柳下,后谥曰惠,人都以柳下惠相称。这柳下惠平日相貌雍容,言辞坚确,不肯枉道从人,以正守己,以和处世。其为士师之官,也是摈于下寮。所可惜者,鲁之僖公不识贤愚,如柳下惠者不能擢以文武之任,又不能尊以宰辅之位。只是听信左右之人谗佞之口,将他做了士师,稍不如意便将他黜退了,如此三次。这柳下惠处之裕如,毫不介怀。一日,闲居无事,散步国中。只见国中的人遇见了柳下惠都说道:“子不见机而作,何乃甘于摈斥?如使本国可仕,他国亦可仕。守株待兔,非智者所宜。”柳下惠明知其讥我三黜不去,佯问道:“何以见之?”国人道:“吾闻智鸟择木而集,知士择土而翔。子今不遇僖公亦可远去,奈何优游卒岁,聊以自娱?这鲁虽父母之邦,若论大义,还宜自重才是。”柳下惠拱手答道:“极承列位盛情,区区还有一言未蒙详察,是以宁为三黜之徒,不异寒贱之士。足下慨辱枉教,试说可乎?”国人道:“我辈下愚,识薄见浅,愿大夫赐教。”柳下惠道:“禽闻风性以渐而柔,世故有时而熟。今日揣摩起来,若不为其所难的直率之道,就了这曲情鄙愿,一味肯为其易,自然息了闲官之浮议,合了末俗之私心。无论吏治不全,不消说循良荐誉,进退自如。只是卑人好以不情之面目与人相对,如何得手足自运,胸臆自展?这也是人各有志,不能强更不肖实能为此迂拙之事。枉劳列位相劝,切弗以展禽不合时宜为可笑耳。”国人听了柳下惠这许多言语,都呵呵一笑而散,莫不说其所言之非也。后人有诗为证:

揣合非难事,悬车待者谁。事人既有道,从俗岂无思。

炎寂久知味,遭逢素望违。休言迂腐甚,落落岂为痴。

柳下惠听了国人不入耳之言,方才回步,只见国中的人不拘老幼男妇、士农工商,东一攒西一簇,纷纷传说东门上来一异鸟,不知是何祸福。柳下惠闻得此语,正待要曳步去看,却好本国臧孙大夫差人来请,柳下惠即去相会。臧孙大夫道:“东门来此异鸟,不知何名?吉凶未审,敢望高贤教诲。”柳下惠向前一看,道:“此鸟出自海中,名曰爰居,来此主有大水。若能即去可免。”言罢相别而去。臧孙大夫闻得此语,备了三牲祭献此鸟,又令众人相拜恳了三日,那鸟忽然离去。数日后,海内大起波涛,国中无事,人皆知柳下惠是博物君子。臧孙氏是忧患大夫,所以得免水患。后人看到此处,有诗赞道:

柳下高风世所稀,胸中博物有全知。若非文仲先防备,鲁国安能免祸危。

柳下惠与臧孙大夫相别回家,见了妻子,把爰居止于东门,一一说完,竟往书斋独宿。但下惠因日间出外辛苦,慌忙枕书假寐,失掩园扉。少顷,忽闻嗟叹之声,柳下惠抬头一看,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绝色女子。此时,柳下惠睡眼朦胧,疑是做梦,问道:“何方女子昏夜而来,有何话说?”女子答道:“妾是邻家幼女,出而迷路,不知所之。素闻尊官秉节高明,正身立朝,敢祈见怜穷途妾媵。况且天气严寒,身衣单薄,望乞收留。明早归告父母,当以白金为寿。”柳下惠道:“女子,你若早来,可到寒荆处用些晚饭,庶可同眠。如今更深夜静,内中相隔甚远,呼唤不及,我在书斋孤身独宿,怎好容留得你?”女子道:“我非不知男女异室而居,只因事出无奈,敢求尊官,发一片恻怛之仁,拯救蝼蚁之命。万一不能见允,使妾别了尊官,行至半途,遇着些不良之人,如令弟盗跖相似的,岂不丧了奴身一命也属小事,尊官有赫赫令名,只恐从此而失,将奈之何?”你道这女子果然是迷路的么?只因他要勾引柳下惠无计可入,故托此进言,乘之眉留目送欲遂淫心。柳下惠是个端方笃实的君子,以一段真诚待人,只道人也无私意待我,便信以为实然。问道:“你果是走错了路,不得回去,没甚么别故,方敢留你。”这女子听了此言,正遂心愿,便应道:“委实如此,安敢谬言?”柳下惠道:“可惜此间没有衾褥,你暂在回廊下权宿一宵,明早去罢。”女子道:“既蒙公相厚德,留我在此,看这天寒地冻,况我身上衣衫单薄,若在回廊下过夜,何异荒郊旷野?倘或冻死了人,也是公相阴骘所系,伏乞三思。”柳下惠心中踌蹰不定,左思右想,嘿嘿无言。正是:

禅火空山叟,犹难制毒龙。谁能遇尤物,略不动幽口。

那女子看柳下不则声,又恐有变,乔装寒冻战栗之态。柳下惠愈觉惨然,惟恐怕冻杀了他,甚是不忍。谁知这女子只要挨得在此,满望饱其淫欲,所以花言巧语也觉好听。柳下惠道:“女子,你既然畏冷,又怕冻死,我当设处一个权变之法,在你可以不损性命,在我亦可以少尽寸心。我对着这盏青灯一面读书,你可过来坐在我怀中,等待钟鸣漏尽,将次天明,着人送你回去。”女子依言走近前来,竟坐柳下惠的怀中,说不尽妖声曼色,媚语娇情,千方百计引诱调笑。柳下惠就如木偶人一般,虽然抱女子在怀中,就像捧了璧玉,临渊履冰。但知对灯展书,绝不与女子复交一言,其如他绵榻情浓,桑间兴炽,或是摇身,或是回头,或是问夜如何,或是嫌天易曙,柳下惠此时觉得女子所言尽是邪淫,不耐烦。一更挨到二更,三更挨到四更。忽闻金鸡报晓,野鸟出林,心中大喜,始道:“女子,天色将明,你可回去罢。”女子道:“窃闻古人有言,既来之,则安之。妾此来岂真为穷途无赖,远投公相?止不过为奉枕席,本是美情,奈何逼我而去?若执意不留,只有来的心情,那有去的面目?有死而已。”柳下惠正色道:“早知如此,昨夜决不容留。自恨我一念之差,倒惹你在此胡缠,不知我展禽受此七尺形躯,顶天立地,三畏存心,四知常念,也算是一个奇男子。若要与你宣淫狎体,夜静更深,有何所畏而不为?直待此际么?汝为女子,无行一至于是,可羞、可耻、可鄙、可贱,还不快走?”女子道:“人生斯世不过行乐耳,何苦恁般古执,恰不错过佳期?”说毕偎住柳下惠,不肯跬步相离,激得柳下惠性急起来,将手拉开那女子,怒冲冲往内中去了。女子方才叹道:“展禽拘腐,负我良宵。罢,罢。”只索去也。正是:

襄王不作巫山梦,神女空劳下楚台。

柳下惠走进内堂急扣中门,其妻也不唤使女启锁,披衣而起,问道:“是谁?”柳下惠高声道:“娘子快开门,我有一桩异事与你讲。”其妻不知何故,开门迎入,便问道:“适才欲讲何事,这般烦恼?”柳下惠坐定,把这女子乘夜投宿,自己坐怀不乱的情繇告诉其妻。其妻素知柳下惠所为正直无私,并不生疑,且劝道:“这女子实则无行,蓦地里来寻你的烦恼,你可包容他,勿令人知,庶不坏他名节。”柳下惠听他这几句言语,怒气冰消,因应道:“娘子言之有理,我当秘之。”谁知这坐怀不乱的事,只夫妻二人谈于内室,古人云隔墙有耳,不数日,传遍鲁国,又传遍列国,又传之天下后世。柳下惠之名益重矣。这是后话。

方说此时乃鲁僖公二十六年,不意齐孝公帅师来侵。僖公使柳下惠的弟展喜整备牛酒,出境犒赏齐师。你道齐人伐鲁,为何鲁国反行犒赏之礼?皆因春秋之时凡遇外寇相攻,必须如此行事,方才见得我国有备,不畏侵伐,故此僖公习而行之,不足为怪。又使柳下惠去行说。柳下惠闻命,即忙往见齐君,说道:“寡君僖公,闻君亲举玉趾,将辱于敝邑,特使下臣奉犒执事。”齐侯见柳下惠前来,颇有骄兵之色,问道:“莫非汝鲁人恐我齐军来伐么?”柳下惠对道:“小人恐矣,君子则否。”齐侯道:“何恃否恐?”柳下惠对道:“君侯在上,莫嫌小臣多口。”齐侯道:“寡人正要请问。”柳下惠不觉慷慨激烈,按剑奋袂而言,齐侯侍卫之人莫不露刃相睨,柳下惠全然不畏,说出这篇话来。正是:

一言屹如山岳,三军不战倒戈。百万生灵安堵,千秋传说非讹。

你道柳下惠所说的甚么?还是夸张山川形胜,还是谈论猛将谋臣?他说的话却都是凛然大义,竟对孝公说道:“鲁国别无所恃,所可恃者先王之命。”孝公听了此话黯然削色,即应道:“愿闻所恃之详。”柳下惠道:“昔者吾先君周公及令先君太公,股肱王室,夹辅成王。那时成王劳之,赐之盟曰,世世子孙,无相害也。”藏在盟府,令先君太公为太师之官,兼主司盟之职。是以传至桓公,纠合诸侯,有不和协者,则会盟以图谋之,必使弥缝其阙失,匡救其灾殃,也不过要昭明令先君太公夹辅旧职。及君即位,列国诸侯谁不引领?延望于齐都揣道,其帅桓之伟业骏功,我敝邑似不必聚众保守。”这柳下惠说到此处仰天长啸一声,齐人都股栗战兢,连孝公此时不觉有恧于心,岂能上悖其君,远违其祖,降颜问道:“大夫更有何辞?”柳下惠对道:“有。今君嗣位方得九年,岂料捐弃先君之命,违废太公之职,其若太公桓公何?君必不然,我鲁邑虽小,实恃此以不恐矣。”齐孝公被这柳下惠始激之以大义,又歆之以尽职,自知兴师伐鲁不是,便支吾说道:“敬聆大夫高论,敢不佩绅?且孤此来原不敢侵夺土地人民,特为岑鼎而至。”柳下惠道:“展禽闻岑鼎久送至君所,今日何故又来索要?”孝公道:“昔日所与我齐国乃赝鼎,非真岑鼎。”柳下惠道:“这岑鼎所值几何,乃劳君自率师远来。只须遣使一人以礼相求,我寡君未有不从君命。禽恐如今日之师,似非不得已。”齐孝公道:“孤也恐汝鲁人复以赝鼎相欺,是以不惮迢递而来,若得真鼎,吾当退归矣。”柳下惠拱袂对道:“如此君且退三舍,下臣当入告寡君,即驰至矣。”孝公应诺,传令着三军人马暂退三舍之地。军马得令一时远徙,孝公才与柳下惠作别。正是:

片席话消齐鲁隙,不教烽火沸如蒸。

柳下惠入朝,备奏孝公托言索取真鼎之事。僖公道:“赖卿善辞,获免国难。只是这真岑鼎吾甚爱之,卿何不以前所与的赝鼎直对为真,以复孝公?”柳下惠又奏道:“臣非不爱君之鼎,且臣亦爱臣之信。然主君所欲者真鼎,以免国也。若弃贱臣之信以免君之国,亦臣之所难也。”僖公不得已,将真岑鼎付与柳下惠往献孝公。军前左右报知,孝公见了岑鼎大喜,便向柳下惠说道:“多蒙大夫以好言悟君,惠我岑鼎,如今竟如约旋师,即下令返国。”有诗为证:

弱不胜强势亦危,多才柳下识时宜。谁知一鼎能全国,鄙吝昏君总自痴。

柳下惠直待齐师远离鲁境,方敢入城回奏。谁知他有了这段却师之功,甚且不杀一士,不折一军,那僖公仍复不能超升大用,莫不为其惆怅叹惜。柳下惠付之以命,恬无所求,绝无所望。其妻倒有愤闷不平之感,一日对着柳下惠道:“相公,你如今身虽做了士师,官卑禄薄,何足恋之?我今见你三黜于鲁,濡滞淹留,纵有人言诋诮,绝不谢去,如此所为,得无不惮烦乎?”柳下惠并无片言对答。其妻又道:“你不要怪多言,妾闻君子有二耻,你亦曾知否?”但柳下惠是个男子,何书不读,何事不知?只因妻有言劝勉,也是琴瑟欢情中之谏臣。柳下惠如此行径,正是和圣的妙用,应道:“禽也不知,娘子不妨教我。”其妻道:“国家设使无道,君上晏安昏宠,臣庶偷薄,政令纷更,此正贤人彦士洁身肥遁之时。若叨昧伪封,用忠进退,犹然显居荣次,唯利是图,岂不是君子可耻之一?”柳下惠应道:“是。第二之耻何在?”其妻道:“倘若圣天子当宁而立崇表殊节,旌德礼贤,四海晏清,六合康泰,又无豺豕当道,遗黎慕义行仁。设有英豪俊杰,正当蒙薄帛之征,正身在朝,明礼训乐,易俗化民,内处心膂,外总兵权,不为过分。仍旧是寒贱之徒,布衣韦带,粗羹粝食,托言夙秉高尚,薄宦谢病,岂非君子可耻之二?今日世亦乱离,三黜不去,亦近于耻,相公可不知哉?”柳下惠道:“彼之为彼,我之为我,虽袒裼裸裎,与之油然相处,又安能令我受污也。”其妻见柳下惠所见甚高,以后遂不复谏。后人有感其事,集诗五绝赞之道:

其一:心事闲云逐海鸥,韦匡宁复问淹留。萧骚不厌君裘黑,政谓犁庭辄拜候。

其二:聊因归沐畅幽情,渊水宁辞作楫行。莫道长安能恋客,丹心径寸夜珠明。

其三:堂上东山傲角巾,一泓清镜对城闉。依稀淡月轻云下,琴韵时调竹里新。

其四:微才沉滞竟何为,详奏民艰下陛迟。自拟废材捐散质,肯凭空色竟纷披。

其五:家世原推丹凤毛,幽栖临水傍山林。官闲万卷常披帙,爱逸焚香坐永宵。

这柳下惠从此浮沉鲁国之中,时与孔子朝夕往来,真是气叶金兰,义深志合。亡何柳下惠一朝捐了宾客,诀了妻子门人,奄然身逝。其妻哭泣哀号,遣人报知展喜,得了讣音,椎心抆血,急到柳下惠家中,见了其嫂,哭临其兄之尸。然后拭干双泪,整治棺椁衣衾,择吉殡殓。只有那盗跖恶人,只晓侵犯诸侯,恣其劫夺,何曾知亲兄死了,前来相吊,哭泣悲哀。须知他做了不良之辈,不知礼义,不知庆吊,何足怪哉?其时门下人无不哭临其丧,无不悯其贤而不遇。今因其身死,诚恐泯泯无闻,欲述其生平行实,播于辞章,叫做哀诔。门人至此将欲操管以诔其事,其妻闻言,玉箸交顺,翠眉双蹙,说道:“汝将诔夫子之德邪,妾思今日之事则二三子虽有大才,然不如贱妾深知其故。”那门人不敢僭笔,其妻乃诔道:

夫子之不伐兮,夫子之不竭兮。夫子之信诚而与人无害兮,屈柔从俗不强察兮。蒙耻救民,德弥大兮。虽遇三黜终不易兮,恺悌君子未能厉兮。嗟乎惜哉,乃下世兮。庶几遐年,今遂逝兮。呜呼哀哉,魂神泄兮,夫子之谥,宜曰惠兮。

诔成示与门人看了,个个赞叹其妻的学识非人可及。你道这个弱质妇人恶能知德,据他所诔片语,这柳下惠刑于之德化,是超出于寻常万万者也。如此看来其妻之为人亦称贤妇矣。门下之人挥泪从之,具疏请谥于鲁君,不日降褒贤之诏,加非次之荣,允其妻之所请,遂谥曰惠。后人有诗三章以赞美之。

其一:宠灵抑何泰,君恩溥若渊。风流传柳下,万世亿千年。

其二:贤哉展季子,功烈曰无双,可惜琼楼召,悲歌泪溢江。

其三:浊世难驻影,和光或亦安。萧条悲不尽,无计取浮弹。

总评:柳下惠一生行事,详诸篇章。其大过人处,全在女子坐怀不乱。此段不可不传。采辑之家胡有错谬弗载,鲜见其周章者何也?抑岂以不经而弗录欤,聊砭世之好色不好德者。

又评:妇人女子居处深闺,能知夫子之行而诔之,则柳下惠且有圣妻矣。噫吁,使非下惠其亦不能有之者,是亦可风也。

卷十八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

淫声艳色总迷神,倾国倾城原有因。从古英雄行大计,暗藏利刃妇人身。

这四句诗是道古来兴亡之故。却说清心寡欲此四字最为美德,然而说来易晓,行之甚难。有一等上智的人,远色欲如仇雠;有一等下愚的人,奉娇娃如珍贵;即有一等中样的人,明知沉溺声色是不好的所在,然而一到面前不觉怡情悦志,竟被他弄得痴迷了,日亲一日,恋不能割,纵有正人在前,忠言刮耳也是没干。正是识得破忍不过,所以说道: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。看将起来,蛾眉皓齿乃伐性之斧斤,纤歌妙舞实亡国之玩好。无论创业守成的俱所当戒,而平常之人虑饥寒谋朝夕,或不暇及。若是人家膏粱子弟,便思携姬挟妓,弄玉吹箫。何况人主生在深宫之中,长于保阿之手,艰难困苦一毫也不晓得,声色之好在所不免。而智谋之士晓得惟此一道可以动得人主欢心,而人主亦竟有入其圈套的。试把春秋时事略说一番。那齐是太公的子孙,鲁是周公的子孙。本为邻国,以后强弱相形,未免弱的就忌刻那强的了。所以,齐人原是急功利,喜夸诈,过于刻薄这边,所用的臣又是那犁鉏、晏婴这两个极诡极谲的。当时孔子亦尝游到齐国,欲一变至鲁。那两个便暗暗忌刻说道:孔子当年莫展,累世莫殚。造出许多鬼话,把景公用孔子的意思弄得冰冷。正是:

女无美恶宫生妒,士无贤否众成疑。

却说孔子见齐不用,东周难造,琴佩萧然,弟子驱车,行踪冷落。随返父母之邦,往谒季桓子。季桓子是鲁国的上卿,当权用事,正要与大圣人交游,一见孔子不觉欣然,即命孔子为鲁国司寇,摄行相事。未及数月,只见鲁国朝以内跄跄跻跻,恪守鹭序鸳班;朝以外肃肃雍雍,敬仰官清吏洁。长幼异食,男女别途,道不拾遗,器不雕伪。许多政治,把鲁国竟变了一个太平景象。那时百姓颂声满路,邻国交传,未免吹风到景公面前。景公闻知悔道:“我当初原是要用孔子的,都被这些卿等说得糊涂,叫我主张不定。到如今彼国日昌,我国日弱,实为可忧,如何是好?”那犁鉏、晏婴听景公之言,有些怨着他两人,大有不安之意,背地叹悔道:昔日若用孔子,我辈无权。今日不用他,他又在鲁国兴起这许多大事业来。若不预为设处,我国必受其害。两人踌蹰了半日,无计可施,只得分别而去。后人有诗曰:

谁为表东海,洋洋大国风。君骄成傲僻,臣谄近和同。

贤圣无门入,奸邪当道中。空嗟邻国治,心计枉冲冲。

次日,犁鉏随请晏婴商议道:“孔子知礼而无勇,但能从容谈论,谅无御变之才。须要奏过我主,假以会盟为名,一面差人去请鲁君,一面唤莱人来分付。那莱人不知王法,颇有精勇,到那会盟的时节,叫他暗伏在夹谷地方,出于不意,攻其无备,可使鲁国君臣一时措手不及,却被我们凌辱他一番,他也损威多了。那些君臣断然降伏,以后还敢施张,岂不甚妙。”两个即便进朝奏知景公,景公听罢,说道:“此计亦通。”即刻遣使往鲁国去。分付已毕,使者领命而行,往见定公。把景公的情繇,婉转敷陈了一番,说出许多好意思来。定公并不疑他,当下面允,随命有司打点车驾前往齐国会盟。连那季桓子也道两君合好,大礼之常,竟不存心备办。岂知孔子是个大圣,凡事先知,便能预防,道:“有文事者必有武备,请其左右司马以从。”只见行至峡谷,两君相见,行礼已毕,从旁闪出一班莱兵,鲁君便吃了一惊,孔子便叫:“以兵击之。”齐侯恐惧,遂着莱兵避去,仍修会盟之事。景公暗暗看那孔子,辅相鲁君,既行其礼,又着其威,没有一毫失错的所在。我们齐国所行的都是张皇失序。会盟之后,齐侯愈觉失色,归责群臣道:“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,而卿辈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,及使得罪于邻邦,岂不惭愧?”乃归鲁所侵之四邑及汶阳之田,竟成一场画饼。有诗为证:

俘兵逼好失交邻,夷裔谋华岂会宾。况以牺尊为野合,漫勤执事服儒绅。

那时晏婴与犁鉏日夜图维,商量一计,必须外修和好,内行诈术。又思玉帛狗马都是鲁国所有的,若送将去,不惟见却,且被鲁国讥笑。不要说孔子是正大光明的人,必然谢绝,就是那富于周公的季桓子也不放在心上。转展思量,想得定公虽则励精图治,却于女色一途耽恋无厌的。况他国址近着燕赵,粉白黛绿颇也不少,只少女乐歌舞。莫若广选美女,训习一班送去,决定喜欢,自然溺于声色,怠于政事,怕不入吾彀中?两人商议已定,入见景公,备细陈说一遍。景公大喜道:“有劳二卿用心。前者夹谷会盟,非为不妙,只因孔子识破,几至败露。今女乐一事须要慎密,不可扬声,务要万全,俱赖二卿斟酌行之。”于是,遍选本国女子极美者八十余人,其中择一最聪明最伶俐的立为女师,训练教习作乐歌舞。一日,景公对晏婴、犁鉏道:“卿等所献计策,寡人清夜思之,深为痛快。但未知那些女子近日习得若何?可唤他来歌舞一番,果然巧妙,可以倾动人主,即便选一吉日良时送至鲁国,不宜迟了。”两人听毕,即命女师唤那一班女乐叩见景公,便令殿前试演。只见那班女乐妖妖娆娆,华华丽丽,莺喉婉啭。人人嚼征流商,羽衣蹁跹,个个秉干执翟。真是仙子临凡,嫦娥下降,世间稀有。后人有诗为证:

体格丰姿别样夭,玉人从此日吹箫。含羞雨带梨花面,狂舞风生杨柳腰。

银筝不唱霓裳曲,宝髻相随磬管韶。莫道宫中无戛击,绿弦声里有红绡。

景公看了大悦,随与晏婴、犁鉏二人道:“这班女乐可称千古绝伎,不要说鲁君见了自然乐意,即寡人今日看来也觉心动。卿等可对女师分付道,寡人强国之策全在此举。如到鲁国须要小心谨慎,与本国争光。”当下择吉起行,禀过景公,点了许多能事的人役,选一员善于辞命的官员,护送女乐归鲁。但见:

扬旌结驷,争夸两国交和。淡抹浓妆,共骇一时璀璨。非采莲之游女,短棹河滨。岂浣纱之春娇,藏珍幽谷。偷窥风景,青山绿水度溪桥。乱插花梢,粉面红衫争调笑。低呼细唤,字叶笙簧。移步拖裙,香飘兰麝。攘攘往来,行行且止。参差袖裹,断云与野鹤俱飞。平旷郊原,落日共晚鸦齐映。

不数日间,却好行到鲁国疆界了。那鲁国中的人物风景却也不同,果然是礼乐之邦。后有五言排律一首,详称其盛:

古土多奇秀,名流衍教长。衣冠先制度,礼乐旧文章。

笔绪传谟烈,宗风布纪纲。发蒙开泗水,毓瑞在尼墙。

木铎提群聩,金声集杏壤。跻跻称英杰,彬彬接上皇。至今既茨美,草木被余香。

那鲁国司疆界的人见了这一班人物,急急忙忙即便报与鲁君道:“齐国特差使臣到此聘问。”鲁君听罢道:“果有此事?”即命大夫季桓子迎接,不可失礼。桓子遵命前去,迎接齐使。只见彩车百辆,其从如云,旌旗扬天,翠华盖地,不知主何意思。当时与来使相见,各叙了常套礼数,随即分别。天色已晚,各在驿馆暂宿。季桓子见他来意比往常聘问不同,心中便觉疑虑,即令两个心腹家臣前去打听消息。不多时候,家臣便来回报道:“这是齐君训练一班女乐,送来承应鲁君的。”季桓子闻报嘿然良久,打发家臣去了。独自一个坐在灯下踌躇不了,忽然生出一段计较。你道齐人送女乐于鲁与季桓子何干,要他如此费心?却不知其中有一段极大的关目。后人有《渔家傲》词一首为证:

佞幸戈矛真满腹,机关常向闲中伏。乘人利便尤为速,花簇簇,转眼能为祸与福。

琴瑟琵琶闹金屋,聂娘潜伴君王宿。剑术不似人间服,妇口毒,远害藏身犹未足。

你道季桓子毕竟算计出甚么来,原来他当日举荐孔子的时节,指望与他为朋,集成党羽,言听计从,互相扶助。岂知孔子是个大圣,做事不苟,不徇私情,只行正直,一派道学气象。所以正佞殊途,趋向各异,二人甚不相合。且鲁君礼遇孔子极隆,声名渐盛,把季桓子的威权不觉顿衰了。为此心里细想道:自古有德必酬,无恩不报。我既荐举孔子,他也该辅翼我的。不惟他不肯来辅翼,反又生我的议论。那费土是我的私邑,人民所聚,皆为臣仆,赋敛所出尽入筐箱,一向在我管辖,并没人敢来动摇。他不念夙昔之情,忽然生起风波,使弟子仲繇堕费,怀心甚是不善。又且大夫少正卯是我的寅友,立朝既久,建立倍多。孔子进用未几,才得升阶,擅行征伐,说道少正卯行伪言奸,诛之两观之下。我的羽翼既去,势力便孤了。就是鲁国分封已后,三家原相鼎立,礼乐征伐无有不经我们手里过的,兵甲也是家中所常备的物件,那里拘得这许多古礼?他忽然矛盾道:大夫之家不藏兵甲,又使仲繇尽消藏甲。甚没要紧,向来喜怒从心,动作如意,凡定公所行的事,一一取决于我。自他摄行相事,三番四倒,把我做木偶人一般。看看到算计着我,反不如吴越同舟,竟成了室中之斗。昔日举他容易,今日去他甚难。若是一时要我主摈斥他,亦是容易,但恐失了民望,倒被旁人谈论,道我器量狭小,不能容贤。不若劝鲁君受了女乐,邪正自然不能并立。那孔子是个见机明决的人,他见受了女乐必定就去入见。孔子去后,只说定公耽于声色,用贤不专。这女乐原是鲁君要收,与我无涉,纵有议论我的,不过说桓子柔顺从君,弗能犯颜谏诤,道我是个懦弱的人罢了。那晓得这受女乐时含许多机关,无数意思。当夜情景不题。次早,会了来使,小心礼貌,延他到了国中,见了鲁君,行了许多仪文,叙了许多情款。礼毕,鲁君便问使者道:“到此何为?”那使者道:“臣闻大王苦心求治,日夜图维,咸五登三,功成德备。但身亲臣虏之劳,口食监门之养,而不知适己,非人君之度也。臣窃见上国宫中积珍宝,狗马实外厩,无物不有,独所少者娉婷在前,歌舞在列,乘晏领而携手多情。吾主特进女乐一班,或大王劳苦之后足供玩好,若蒙哂纳,不胜忻忭。”鲁公听罢,一面分付众臣款待来使,一面私与季桓子商量,以决去留。这鲁君原是性耽女色,心中已被那齐人打动了。但是,一件大节目的所在,非君臣酌议不可轻易举动。因孔子是个正直的人,必定谏阻,故此只与桓子私议道:“齐人归此女乐,未知主着何意?卿可为寡人深筹,以便定夺。”季桓子正中其机,即忙答道:“齐君一向钦服我国,又且当日夹谷之会有莱兵相侮,今献这女乐一则谢罪,一则输诚,吾主正该收纳,不负齐君来意,又何辞焉?”鲁君道:“卿之所言,乃是大段道理,甚合吾意。”随令来使带那一班女乐前来当面试演一回,来使便教女师齐来叩见鲁君,然后歌舞。女乐们都把精神抖擞,各显奇能。有口口口词一首为证:

抛羽扇,牵红线,宫妃笑拥朱楼槛。过花阴,飘绣裙,好似牛郎,偏对娉婷。卿卿。五色弦,光如电,文马戎衣真罕见。爱朝云,点翠英,月照银缸,风动金铃。盈盈。

鲁君看了不觉神魂飘荡,情思昏迷,十分欢喜,乃叹道:“不图女乐之至于斯也。”季桓子亦从旁赞美,鲁君就命季桓子写了谢启,整备答礼打发来使回齐不提。却说鲁君自收女乐之后,鸳鸯枕暖,翡翠衾温,缥缈于歌舞场中,绰约在仙娥伴里。一心只要声色上做功夫,行无穷之乐,不思想亲近仁圣顾及国家政事。唐人有古风一篇,虽不因鲁君而作,恰也贴切其事。诗曰:

天生丽质难自抑,一朝选至君王侧。回风卷雪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。奄奄微弱体难支,温泉水浴洗凝脂。欲扶还软娇无力,始是新承恩泽时。云鬓花颜金步摇,芙蓉帐里度春宵。春宵苦短日高起,从此君王罢早期。承欢侍宴无闲暇,流乐荒亡随早夜。骊宫高处入青云,慢舞缓歌真难罢。后宫佳丽虽多人,长歌短笛几时闻。二十四弦歌管逐,玉楼晏彻醉和春。

鲁君竟把孔子撇在半边,情谊既隔,礼貌又衰,纵是竭力谏诤俱是无用的。孔子亦明白这段缘故,乃长歌谢仕而去。歌曰:

彼妇之口,可以出走。彼妇之谒,可以死败。优哉游哉,聊以卒岁。

自从孔子去后,鲁君沉迷女色,政事日衰。所以那些作乐的官俱纷纷去了。那乐官之长太师挚竟自适齐了。其亚饭三饭四饭如千缭缺三人俱各适楚、适蔡、适秦。更有鼓师方叔入于河,播鼗名武入于汉,少师阳、击磬襄并入于海,把个鲁国弄得七零八替。我想定公若是个清心寡欲的君,见他归女乐来,必非好意,便不该受。就是季桓子能与孔子同心尽力苦谏,也不令定公受了。惟其定公见色则昏,季桓子阴忌孔子,所以奏治未几,半途而废,深可痛惜。后人有诗叹之道:

遍采深闺窈窕娘,无端来诱楚襄王。钟篁已逐红裙乱,惹得淫风上下狂。

大都齐鲁的故事,竟与吴越一般。那吴王夫差初时节励精图治,伍员为相,伯占江南,好不巍巍气象,与越王勾践战于会稽,越国败绩而归,君臣思算知小不可以敌大,弱不可以敌强,特使大夫范蠡行成,身请为臣,妻请为妾,俱不能免。后来范蠡晓得吴王好色,行到苎萝村里,见一女子名唤西施,有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教以歌舞,贡献吴王,犹恐伍员强谏,复以玉帛子女,贿赂吴国当权的太宰伯嚭。那太宰受了私贿,一见西施,便劝吴王受了。这吴王每同西施今日宴姑苏台,明日游百花洲,把政事置之不理,纵有伍员直谏,反遭凌虐,赐之鸱夷而浮之江。后来越王卧薪尝胆,生聚教训,二十年间遂把吴国为沼,皆繇太宰伯嚭弄坏的事。今季桓子也与伯嚭所差不多。那齐人归女乐来,也与范蠡进西施的事相去不远。但越王奋发自强,所以一时小屈,后必大伸。景公万不及一,如何像得他来?可见景公竟是没骨立的,不能发愤修政,但思妒忌邻邦,所以怕鲁国之用贤,便以女乐为归。见吴国之昌大,复将亲爱之女,求与吴国连姻,忍耻受命。他日挥涕牛山,甚堪怜悯。不然,鲁受女乐之后,三日不朝,纪纲皆废。齐国渐渐并吞他土宇,何难之有?况齐国晏婴、犁鉏虽无硕画宏谟,也有奸谋诡计,终不能辅君治强。奈何,奈何?看来定公虽淫,桓子虽愚,齐人亦未得为巧智,总是孔子所遇之穷以至于此。后有诗道:

评古论今得失明,太平谁致乱离生。嗜音悦色贤人戒,达目回聪智者名。

哲后自能严孔壬,庸君偏欲入邪行。谗奸容易为离间,图伯图王自不成。

总评:定公用孔子时,亲贤贵德,卒成大治。齐人何故妒忌,离间鲁国君臣?犁鉏、晏婴之罪也,亦季桓子之罪也。然自受女乐时,看那定公快乐所在,又却不是个知趣的文丈夫邪。

又评:篇中发出季桓子奸雄之心,可为春秋笔法。子路又把吴越将来引证,确然不易。

卷十九 管仲以其君霸

伐木风哀,多少英雄悲愤。泪盈腮,今古恨,付歌哀。

愤只今谁是维持者,谱叶金兰盟也。悄低徊,披典籍,动襟怀。

话说人有父子兄弟之亲谓之天性,又有君臣夫妇之合,谓之天意,总皆是秉彝之所极。若着一分思议,不容一毫勉强,自然而然,实有命存乎其际。至于朋友与我比德度行,读书谈理,朝讽夕规,左提右挈,虽为异姓疏远之人,实有同气连枝之爱,所以列在五伦之末。若有人择友定交,傥然遇得一个言而有信的人,外不饰面貌,内不树城府,真真实实,切切偲偲,与之结不解之嘤鸣,有不言之感召,自然身家之事,存亡之感,远近之谋,贫富之境,入息出作,饥食寒衣,恩怨无不与知,隐微可以共悉,依然是一家人,还胜百倍,那里分别是个朋友出来。须知世间尚有一种人,交情甚重,专事虚文,或作缘谐媚,或露态擎曲,究其始不过以熟情结了同调及其终,尤必以冷面废了平生。甚且有与人往来、谈笑、饮食居住处,给终日受其玩侮,被其轻贱,反在背地里诵其高义,佩其雅情,茫无所知。如此之事,将若之何?今日虑及于此,思所投分,揆所久要,不在语言之烦,体貌之多,必期与朋友无愧无憾,才说得一个可字。不然,把臂一朝,贻患千古。是以孔圣人有曰:信近于义,言可复也。恭近于礼,远耻辱也。因不失其亲,亦可宗也。观此数语,交友之重自古已然。因此,时人有这首《酒泉子调》以为俗情之悲,如欲取证自古有之矣。有一首《西溪子词》为证:

客勿乱喧,须听,休讶捕风捉影。论交游,怀夙昔,多人杰。管鲍钱,今堪述,忍辱建功名,播芳声。

却说周平王东迁洛邑之时,有两个异人同生于齐国之中,结为金兰之契,后来各自辅佐一主,做出偌大事情,名扬四海,泽及万世。今日试说其故,才知英雄举事不与人同。古道可风,为世所尚,奈何人不省之学之,反视友道为了畏途,以至声气杂于疚恶,肝胆视若寻常。孰不闻而色变,言之心伤,往往始戚终疏,晨盟夕背,其流弊可胜叹哉。正是:

无故休谈儿女事,而今且说伯王臣。

这一个异人住居颖上,姓管名仲,表字夷吾。胸多智略,膂力非常。果全齐之杰出,真举世之罕俦。争奈母老家贫,囊中空乏。自恨时运不济,空自有凌云之志气,安能济眼底之贫穷。兼之家室未遂,中馈无人,甘旨难调,恐亏孝道。虽然孤孑一身,恰也事母唯谨。一日,天色微寒,管仲的身上衣衫单薄,偶然出游郊外,可恨那几阵西风疏剌剌的,偏向这敝衣缝中吹进,冻得身上肌粟如麻,行走不前,不觉仰天长叹道:“老天,你既生了我管仲在世,也该与我些事业去做,庶几策定禁中,功成野战,抑或不然,便可易仕为农,乐饥衡沁,尽得优游岁月,终老林泉。况我非寒门凡辈,沦落飘流,可堪到了今日,竟不如屠保下祝之人,挟了一技,过了一生,成了一名,完了一事。难道是这等功不成、名不就、饥寒无赖、折芰燔枯、进谢中庸、退惭狂狷,如此结果了终身么?”说罢,正待要向前行走,忽听得背后有一个人哑然而笑。管仲急回转头来一看,认得他不是别人,就是所说的一个异人,姓鲍名叔牙,人都顺口儿称他为鲍叔。这鲍叔生得相貌清奇,道风秀世。那管仲一见,心中想道:我虽闻其名,未曾与之接谈握手,怎生就来笑我,平白欺人,可恶之甚。便对鲍叔道:“向闻兄素有盛名,无门领教,私心常以为恨。今日何故尾人之后,唐突一至于此。我因落魄自嗟,与定下风马牛不相及也。适蒙姗笑,其意何在?”鲍叔向前躬身道:“小弟与兄分固疏逖,方才看兄尽有伯王之才,倒无沧海之量。所以不避斧钺,敢有一言相告。”管仲听了这几句言语,踌蹰想道:我因他一笑之故便不能容忍,他反不加声色,倒有奇见在其中。我不若虚心请教,或有些益处也未可知。因问道:“老兄说有一言,不妨教我。”正是:

行吟逢义士,相勉意深长。伫结平生契,雄飞际运昌。

鲍叔见管仲求教,乃开言道:“弟闻古今豪杰之士都从困苦中建了莫大之业,立了不朽之勋。纵有隐才于屠钓,遗德于版筑,然且誓心守节,无苟进之志,安命乐天,或以笔耕为养,或以佣酒成名。不意仁兄仰天搔首,激愤悲号,在楚囚则可,在足下则不可耳。”管仲听了这一片言语,方才省悟,不觉愁烦顿释,连忙谢道:“小弟性地窄狭,志气卑下,常以贫窭动心,因此嗟叹。今蒙鲍叔指教,开豁愚蒙,三生有幸。弟因不揣鄙陋,敢攀结为兄弟,不识尊意何如?”鲍叔道:“承兄尊谕,固所愿也。”恰好鲍叔年纪长于管仲,鲍叔为兄,管仲为弟。便向郊外一个酒肆,两人进去,对天拜了八拜,立盟结义。说道:“今日倾盖如故,他日白首如新,永无相负。如有负盟者天地诛灭,以为不义之报。”两人盟毕,就叫酒保整治酒肴来吃。不移时,那酒保将酒肴搬上楼来,摆列桌上,管鲍二人开怀畅饮。饮至半酣,鲍叔问管仲道:“夷吾弟,你平昔在家做甚事体?有何亲人?”管仲道:“小弟年来落拓,蹑屩负书。一自先君亡后,止有老母在堂。争奈朝夕之间尤为薪水拮据,终岁处于愁城,累日淹于泪海,甚苦生计消乏。不知吾兄有甚生意,倘可提挈小弟,庶免饥寒,感恩非浅。”鲍叔道:“眼前致富之方、救贫之术无如为贾,不拘绸缎布匹、柴炭油麻、竹木杂货,若能尽力经营,用心缉理,件件皆可趁钱,般般无不获利,致富亦其余事,何愁衣食之不给哉?”管仲道:“小弟非不知商贾可做,趁钱养家。常言道有本得利生,况且手中空乏,分文尚然难措,焉得资本行运。虽素有此心,亦徒然耳。”鲍叔道:“愚兄习儒不利,弃而为贾,行运有年,家颇饶裕。近因敕伙计身故,正没个的当帮手,弟若不弃,同去营运,自然获利,尽可以供奉老伯母菽水之费,又可以补助家中不足之需。只恐怕尊阃在家,两相牵挂,不能割舍远行。”管仲道:“小弟如今尚无妻室,只有老母一人在堂。兄若肯要小弟同行,必当归告老母以决可否。但不知仁兄往年在于何处地方为贾?”鲍叔道:“就在本国南阳地方,收些吴下所到的绸绫绢帛,前来都下贩卖,也有三四分利息。”管仲道:“原来如此,我想南阳此去七八百里之遥,不过七八日可到。弟在家实无事可做,情愿随兄同去,凡事一听凭兄。”鲍叔道:“说那里话,既为兄弟就是嫡亲,安敢相欺?准拟明日,决要奉叩令堂老伯母了。”管仲道:“敢不洒扫拱候?”说完便要告辞,鲍叔因天色未晚,又劝数杯,然后会钞,与管仲出门,作别入城。有诗为证:

列席高楼酌酒频,竹帘斜卷幕山新。尊前自喜逢张绪,谷口还疑问子真。

管仲与鲍叔作别回家,一见老母便把与鲍叔结义,并商量到南阳为贾之事一一说明。老母听了十分之喜,遂说道:“我儿,自从汝父死后,连年坎坷,乏人提携,贫苦不可胜言。难得鲍叔这一片好心。明日倘到我家来,必须安排齐整酒肴款待,不可有慢。”这管仲虽则手头不足,自己原要款留,又因老母分付,不敢违迕,所以无中生有,极力挣持。次日,巳牌光景,果见鲍叔带了一个小厮,挑着白米五斗,纹银五两,棉布十匹,与管母为贽见之礼,来到管仲家中。二人先叙了寒温,然后求见老母。但见芦帘开处,老母扶了一枝节竹拐杖缓步出来,与鲍叔施礼。鲍叔纳头便拜,口称:“小侄拜迟,多有得罪。外奉菲物三色聊表孝敬,伏乞笑纳。”老母因鲍叔下拜,急唤管仲扶住。鲍叔道:“本该全礼,诚恐怕老伯母反劳,所以恭敬不如从命,望乞恕罪。”老母道:“今蒙鲍叔慨然光降,已出望外,这盛仪焉敢再叨?”鲍叔道:“些须不足为敬,何劳老伯母言及。”老母道:“收之不当,却之不恭。”鲍叔道:“老伯母不收是见外小侄了。”老母道:“鲍叔出言太重,老身只得勉强遵命。”方唤管仲收藏,老母又向鲍叔说道:“昨晚小儿归来,备述贤侄热肠义举,要带往南阳为客生理,十分之美。只是管仲从幼至长未曾离家远行,全仗鲍叔扶持照管。”鲍叔道:“小侄没有不相顾的,老伯母请自放心,决要使令郎有财帛称心之喜。”老母道:“鲍叔如此见爱,足仞高谊了。”只见两巡茶罢,管仲整治桌椅,搬出酒肴摆列桌上,请鲍叔入席吃午饭。鲍叔再三恳辞,管仲道:“弟闻老者不以箸多为礼,贫者不以财货为礼。这些须饮食曾何足款仁兄?此是老母因仁兄光顾,特命整治,幸勿固辞。”鲍叔听说是老母的特意,心中暗喜道:“难得这一位贤德的女丈夫。”因此领命。老母便唤管仲相陪,自己扶杖进内。有一首七言绝句诗为证:

从来交谊薄云天,管鲍知心世罕传。惟愿黄花同晚节,如他红友结人缘。

却说管鲍二人对坐饮酒,就约了出外日期,说些做生意的机关。天色将晚,大家连饮几杯也不至醉,告谢老母方才分别。过了半月,鲍叔将本银兑足,雇了船只,即与管仲同别老母起程。出了齐都,一直向南阳取路。途路上风风雨雨,行了十个日子方到南阳。此时正值冬尽春初,梅开候馆,柳发溪桥,好鸟鸣春,声声动念。那鲍叔原是南阳镇上一个老客,领了管仲径投旧主人家。那主人收拾客房,安顿行李,整酒接风。次日,主人纠引许多的兴贩商人,拿了各色的缎匹到鲍叔之前,不拘精粗,时值估价,现银贸易。

却说他二人在店主家住了四五十日,约收绫罗绸缎一千余匹。鲍叔道:“兄弟,我每往常到此收货,窭试窭验,若此处贱,都下必贵。此处贵,都下必贱,我就另置各项杂货回家。今年这南阳极贱,我想发回家去必获大利。如今匹数千余,待我先发回去,赶个头帐生意。留下本银千两与贤弟在此收买。但这绸行生意极要眼力细看,如若失眼就要亏折。贤弟须好生在意,不可造次。”管仲应道:“弟已理会,不劳挂念。但老母在家,望乞清目。”鲍叔道:“不消分付,这是自然之理。”次早起来,雇了船只,装载缎箱,别了管仲,星夜赶回都下。先去拜了老母问安,并报管仲在南阳康宁之事,细细告知,方才回到家中将绸缎发卖,果然大获子钱。鲍叔大喜,又送老母白银十两在家费用,讨了口信,复往南阳。有诗叹道:

名利苦牵人,营营不得息。抑何勿惮烦,风尘走南北。

既若丧家狗,又若驰猛犬。愿言天口子,易商而艺稷。庶几乐在中,无人不自得。

却说管仲自鲍叔去后,收货人日多一日,收买不起。管仲巴不得只要买完,不顾好歹,见货就买,那里繇主人家插嘴,买铳了千金缎匹。店主人再三劝道:“不可,此绸粗糙,恐要折本。”只是不听,及鲍叔来到,看了这些绸缎,好生埋怨。管仲便使性走出大门外,气冲冲站着。店主人见管仲发恼,就把好言安慰鲍叔道:“货虽不周正,或者时运若好也会趁钱。奉劝尊客慎勿烦恼,致令损伤友道。”鲍叔听了这几句言语说得有理,深自懊悔,便回嗔作喜道:“兄弟不须烦恼,方才我一时造暴。细想起来前日都下价钱颇高,况我离家不久,未必便贱,和你速速赶回,倘或趁钱淡薄,谅不折本,又好再来置买别货。”店主人大笑道:“尊客言之有理。”管仲道:“我恨自己无有贸易才能,或致折本,有何颜面再返故乡?”鲍叔道:“兄弟,你此言差矣。我与你有八拜之交,虽不能流芳百世,岂肯贻臭万年。且贤弟此来,上尊老母严命,悖母则非孝。下出良友至意,弃友则非信。适间嫌货不堪,此亦同伙中之常情,不足深责,何况我二人乎?幸乞三思,万勿窒滞。”管仲见鲍叔说了这一番词严义正,遂幡然大悟,回嗔作喜。二人携手入内,又住数日,打叠货物,买舟装载,与主人将一应帐目算清,作别登舟而去。正是:

一心似箭风中急,两足如飞云上行。

其时,齐国乃厘公在位。他生了三个公子,长公子名唤诸儿,次公子名唤子纠,三公子名唤小白。这厘公性爱吴绸,不论衣服帷幔等项,尽用吴绸制造。都中绸缎缺行,其价一时腾贵。管、鲍二人发了绸缎刚到,即时发卖,三日之间不留尺寸。将本利一算,利过于本,比头帐生意尤为较胜。鲍叔口虽不说,心中大喜,暗算:夷吾弟做生意从来无不折本,今倒子过于母。虽积年老贾之中罕见,乃夷吾弟运好以至如此。他原是高才绝学的人,志不在此,谅来子银不下二千。大家平分,用为读书之费,博个名高,不亦可乎?就将这前后本利银算共五千两,除起本银三千两,约存利二千两,便唤管仲来分。管仲也不推辞,将银子拣做两处,一边是足纹,一边是成色。管仲竟取好的比成色的,又多了二百两,便向鲍叔说道:“此是小弟叨分,那是该兄得的。”鲍叔毫不动声色,便道:“兄弟收了就是,何必再说。”管仲因叫鲍家一个小厮驼了银子,揖别而去。鲍叔将分金一兑止得八百两,少了二百两,况又成色不足。鲍叔点头道:“夷吾弟家有老母,朝夕要供养支给,应该多分。况我上无父母,又无兄弟,家计比他饶腴,纵少分了些于我便有何害?”据鲍叔待管仲惟有一点真心,分金一事绝不较量多寡。且知其心而原其情,斯人也,世不恒有。后人以古诗一首赞之道:

少年好结客,千载心未罢。斗酒岂勿欢,寸心难久持。

结交无缓急,何用交道为。在贵多忘贱,千古令人悲。

伟哉齐鲍叔,收管良及时。骏马重一顾,烈士死一知。愿教策疲驽,报德以为期。

却说管仲携了分金,正待回家,劈面撞见一个苍头,叫道:“管官人几时回的,生意可好么?”管仲便问:“你是谁人?我实不相认得。”苍头道:“小人姓召,家主名唤召忽,现做二公子纠的太傅。今日要与管官人、鲍官人相会,特着小人来奉请。”管仲道:“我向为生意匆忙,有失问候。今蒙你家主人见召,少刻当约鲍叔同来也,可与我多多拜上。”苍头连声应诺而去。那召忽原与管、鲍相知,只因召忽做官,管、鲍为贾,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,故此许久疏失。今日相请,必有事商确也。这管仲急急走归,老母正在中堂,问道:“我儿,你今日往鲍叔家去,为何就回?”管仲道:“今日孩儿在鲍叔家清算前后帐目,蒙鲍叔将为贾所趁的子钱分与孩儿,因此持归。”老母道:“分得多少?”管仲道:“子钱原是二千金,鲍叔止分八百金。”老母疑心道:“为何他倒少了二百金?”管仲道:“儿因母老在堂,故此多取他些。”老母道:“分财贵均,你不可贪得无厌。万一鲍叔怪你相欺,恐伤友道。”管仲道:“他绝无此意,是以携归。”老母嘿然不问,管仲进内将银藏好,就把召忽着苍头邀他二人之事,说知鲍家小厮。小厮去不多时鲍叔就到,二人同往召忽家中。那苍头早在大门首伺候,一见二人即便通报。召忽倒屣出迎,迎入中堂,叙了寒温,三人坐定献茶。召忽道:“弟闻管、鲍二兄近日鬻绸获利甚多,足为知己之慰。”管、鲍道:“召兄所言敢是以褒代贬,况弟辈各有至愿,宁忍遽终于是。”召忽道:“既是二兄不乐贾隐,奈何怀宝迷邦?”管、鲍道:“君不闻孤竹元子居海之风么?”召忽道:“弟岂不知?目今厘公主人虽然年老,国内清平无患,正大丈夫得志之时,安可久弃在野,不令万夫仰望,竭谋勤政,以博声施。如弟今日可谓樗栎不足比数,然且忝傅子纠,今傅小白者尚无其人。昨日厘公问外有晃贤可以堪傅?弟将管、鲍二兄相荐,厘公颇有访求之意,不知二兄肯俯俞允否?”管、鲍尚有难色,踌躇未答,召忽又道:“吾三人在齐如鼎之有足,其足一失,鼎必不能立矣。自今论之,万弗求全责备,莫若即出为上。”鲍叔道:“吾先人有言,知子莫若父,知臣莫若君。今君决知臣不肖,使傅小白,只怕是夷吾弟与召兄共傅子纠也未可知。”三人说未了,令旨传来,果与鲍叔之言相符。正是:

万事皆素定,人何苦费思。不如相结绶,建业及乎时。

却说厘公有一个同母弟,名唤夷仲。其人早死,有子一人,唤做公孙无知。这厘公十分宠爱,令其衣服礼秩比于公子诸儿。厘公卒后,公子诸儿即位,是为襄公。他始初为太子之时,尝与公孙无知争斗。其时即了国位,生杀之权、予夺之柄都凭襄公操纵在手,因此要将无知绌退。若是临莅有道,举动有度,出入有时,进退有序,自然政行令出,风行草偃。谁知襄公一味好为无道,所以其令不行。公孙无知益为杰骜之事,群弟恐祸及身。那次弟公子纠奔鲁,其母乃鲁国之女。管仲、召忽辅而行。未及一日,又次弟小白闻知,急唤鲍叔商量。鲍叔道:“君子见机而作。今杀机动矣,不出奔更待何如?”小白道:“吾虽出矣,宗庙社稷将若之何?”鲍叔道:“臣夜观天象,不幸齐将有祸。然而,平定之人舍公子不可,非管仲不能。公子勿忧,且出俟其变。不则如笼中之鸟,釜中之鱼,虽悔无及矣。”小白遂决意奔莒。其母乃卫国之女也,有宠于厘公。这小白自少好善,且无小智而有大虑,因此鲍叔为傅而行。其时,公孙无知眼见子纠、小白纷纷出奔外国,就于本国中集了许多亡命,声怨襄公绌己,遂作乱。襄公失于防御,那公孙无知遂乘机弑了襄公,自立为齐君,国中人心不服。一日,公孙无知游于雍林。适有一个人向来有怨,及其往游,袭杀无知,奔告齐国正卿。这人姓高名敬仲,素重小白之为人。恰好雍林人走来出首道:“小人居住雍林,甚愤无知篡弑,臣谨行诛,怕大夫更立公子之当立者。”高敬仲正中机谋,即暗地适一个心腹人往莒去召小白,约为外合,自为内应。这小白见了高相国之使问知就里,便与卫君借兵归国,星夜而来。鲁国闻之亦发兵送公子纠,又使管仲将兵,以遮莒道。这遮道二字以何取义?是遣将横格而战。鲁恐小白先入得位,谁知天意有在,不必多劳人力。那管仲引兵遮道,恰好遇着小白、鲍叔人马。此乃离乱之时,大家各为其主,也顾不得交情友谊,两军相对好一场争斗。但见:

归国的,乘飞骑,如漏网游鱼。遮道的,率雄兵,似入林狡兔。相见处,不打话,但闻半天中,金鼓齐鸣。待避时,难措足。怎奈一霎间,雕弧竞响。又见纷纷扰扰,云卷旌旗。忽听哔哔崩崩,风吹画角。恰胜沸西京烽火,抵多少远塞干戈。

那管仲拈弓搭箭,直望小白对面射来。幸得小白眼快,看见箭来将身一矬,那枝箭不奇不巧正射中小白的带钩之上。小白将鲍叔偷觑一眼,即时佯死翻身落马,早有温车载了小白驰行。这也是鲍叔预先定下的妙策。那鲍叔就在马前悲号恸哭,管仲闻知只道小白被箭射死、有鲍叔在这边,不来格杀。鲍叔就着心腹人驰报鲁国,小白被管将军射死。鲁人只道真死,送子纠者迟迟而行,路上耽搁了六日始到齐都,逆料大位稳是子纠的。不期小白已入,高敬立之,做了齐国之主,名为桓公。这也是高敬之功,即日发兵拒鲁,在乾邑相遇。齐兵奋力争杀,鲁兵败走。齐兵掩袭鲁归路,遂将手书一通,使人遗于鲁国。其书中说道:

子纠,兄也,弗忍加诛,请鲁自杀之。召忽、管仲,仇也,请得而甘心焉,不然将围鲁矣。无忽。

鲁庄公甚患之,遂杀子纠于笙渎之地。召忽见子纠身死,遂伏剑自刎。那管仲心知鲍叔必欲存己,因请囚系囹圄,以待齐桓之用。恰好这一日,桓公欲使鲍叔牙为宰。鲍叔辞道:“臣乃君之庸臣,无能为者。若君欲治国家,伯诸侯,其唯管夷吾也。况臣素与君言之矣。”桓公道:“夷吾射寡人中钩几至于死,不共之仇,岂有复用之理?”鲍叔道:“彼为其君而动,君若宥而反之仲,他日报君之恩犹今日报君之事也。”桓公道:“如此怎得他归于我齐?”鲍叔道:“须请于鲁。”桓公道:“鲁有谋臣施伯,知吾去请,将欲用之,必不肯予,又何以处之?”鲍叔道:“但宜使人向鲁君请道,寡君有不奉法令之臣在君之国,欲以戮之以示群臣。若如此请之,则予我矣。”桓公使人请鲁,如鲍叔之言,使者得令而行,备细告于鲁庄公。庄公即召施伯入宫问其所请之故,施伯对道:“齐非欲杀管仲,盖欲用管仲为政。但管仲才冠天下,所在之国,则必得志于天下。令彼在齐,则必长为鲁之忧。”庄公道:“恰如之奈何?”施伯道:“杀了他,将其尸首与之。”庄公将杀管仲,齐使者慌忙闯入鲁庭,奏道:“寡君欲亲戮一管仲,若不生得示戮于群臣之前,犹之未得,请生付小臣如齐。”庄公不得已,使吏鞟其拳,胶其目,盛以鸱夷之器,差一官并役夫送管仲至齐。那班役夫之中有一二个解音律的,将管仲之事编做一只歌儿,连声接唱,虽无白雪之调,尽有薤露之遗。那管仲在槛车中听了歌声,激楚悠扬,禁不住泪下如雨,又恐鲁君悔而追杀之,欲速入齐邦,因向役夫说道:“我为汝唱,汝为我和,何如?”役夫道:“甚好。”管仲欲写其怀,即随口唱道:

余生不辰兮,遭俘囚。空抱志兮,横秋岁月兮。悠悠今往兮,何以雪吾生之羞。但倚剑兮,悲感而心忧。

其时管仲唱一句。众役夫依了他,也和一句。果然是长歌可以当哭,役夫行路忘其怠倦,不觉已到齐都。使者报与桓公,桓公见管仲到了,心中大喜,亲自迎至堂阜,脱其桎梏,待以厚礼,拜为上卿,授之国政。桓公此时新登国位,又经大乱之余得了管仲,如鸟生翼,如鱼遇水,国中日渐富强。管仲与大谏官鲍叔牙、大行人隰朋、大司田宁戚、大司马王子城父、大司理宾胥无这五个人同心辅佐政事,连五家之兵,定四民之居,设轻重鱼盐之利,以养瞻贫穷,录贤能,反侵地,重币聘,亲诸侯,齐国之人大悦。桓公在位二年,兴师伐郯。只因桓公出亡之时路经于郯,郯子不以礼相待,及至入正大位,诸侯皆来庆贺,郯子又不肯来,所以兴师伐之。到了五年,管仲又随桓公会鲁庄公于柯,今东阿邑地方是也。那时鲁有侍臣曹沫相从,正欲设盟,曹沫手持匕首,将桓公劫住高坛之上,说道:“速反鲁侵地,若有一声不肯,吾当以匕首洞汝之胸。”桓公惧死,连忙许之,既而悔之,欲无与鲁地,且要杀曹沫。管仲道:“被劫而许而背信杀之,是弃信于诸侯,以失天下之援,如何可有此心?”桓公只得遂与曹沫三败所亡之地,诸侯闻之莫不归附。七年,管仲又从桓公会盟于甄。其时威名大著,伯业始成,皆藉管仲一匡九合之功。后来桓公凡有会盟聘问,征伐救援,莫不请命于管仲,然后施行。及至即位以来,年年征伐,常常会盟,不可尽述。

独有二十九年,桓公统诸侯之师伐楚,楚成王亦兴师问道:“今日伐楚何名?”管仲对道:“昔太保召康公向我先君太公命道,五等诸侯九州之伯,汝实征之,赐我先君所践履之境,东至于海,西至于河,南至于穆陵,北至于无棣。尔居荆州,例有包茅之贡,尔竟不入。王祭不供,无以缩酒,寡人所以特来征问。昭王南征不复,寡人所以遂至胶州。”这两句是伯者假义之所在。楚成王听见管仲言词甚正,便应道:“贡之不入,寡人之罪也,敢不供命?昭王不复,非楚之过也,君其问诸水滨。”那时楚国鸷悍,见了管仲在师,少觉折其锋,乃遣其大夫屈完来盟,自后贡问不绝,各国诸侯谁敢不来纳款、通和,推尊桓公做了盟主。又过了五六年,齐国之伯愈盛,又会诸侯于葵丘,筑起十余丈一个高台,杀牲歃血,出师举义。周天子大喜,远使宰孔赐胙,不免夜驻晓行,力到齐都,恰好桓公与诸侯高会。正是:

君恩重伯国,赐胙自天来。

宰孔至葵丘,将敕书开读道:“子一人之命,有事于文武,使孔致胙,且有别命,以尔自卑劳,实谓尔伯舅无下拜之礼。”桓公密与管仲谋,管仲对道:“为君不尽君道,为臣不尽臣礼,乱之本也。”桓公甚惧,出对宰孔说道:“天威不违颜咫尺,小白予敢承天子之命无下拜。恐陨越于下以为天子羞,敢不下拜。”那各国诸侯看桓公拜于坛下,受胙于坛上,个个称羡不已。桓公任管仲数十年,见他材能无比,事事周备,遂至伯天下,有莫大功勋,尊为仲父。夺伯氏大夫所骈邑三百家,赐与管仲。管仲富贵已极,累业建功。建了丞相府,造了三归之台,广贮燕姬赵女,翠绕珠围,受用不尽。返思当年未遇,若非鲍叔知交焉得今日,尝时说道:“吾始困时与鲍叔为贾分财多自与,鲍叔不以我与贪,知我贫也。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屡困穷,鲍叔不以我为愚,知我时有利不利也。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,鲍叔不以我为不肖,知我不遭时也。吾尝三战三北,鲍叔不以我为怯,知我有老母也。公子纠败,召忽死之,吾就囚受辱,鲍叔不以我为无耻,知我不羞小节,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。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鲍子也。”及管仲殁后,子孙世禄于齐,有封邑十余世。后人作诗二绝为证。

其一:伯业巍巍万祚留,匡时伟略冠群侯。纷纷碑口争传诵,丞相当年曾射钩。

其二:只今管鲍擅奇勋,须信高才自轶群。不是金分兰臭合,何从挟策伯齐君。

总评:嗟乎!交情至今日,不忍言矣。观管、鲍之相与,如手如足,洵非常人。所可几及,有心者岂不慨然。

又评:古人云:世人结交须黄金,黄金不多交不深。斯二语今取诵之,令我推心痛哭,感慨淋漓。安得管、鲍复生,为之把臂立名,一洗时交陋习邪。然而桓公亦非庸主,人慎毋以伯者而忽之。

卷二十 王欢朝暮见

从来道德与时违,宴笑盈堂予独悲。多少趋承轻薄子,只遗名姓后人讥。

这诗是说古来贤圣,遭时不偶,游荡天涯,不能舒展平生之志。凑着这些世上人,一个个趋利附势,婢膝奴颜,总为一点名心,兼为身家衣食,就把孝悌忠信、礼义廉耻付之东洋大海去了。花着脸、黑着心尽意谄媚,竭力奉承。不要说是王公贵戚去干谒哀求,就是那得宠的家人,稍可在主人面前说得一句话的,毕竟要卑辞屈礼,无穷趋奉,求他帮衬。这唤做抛砖引玉,以小博大,自然爵禄坚牢。惟有道学生生不肯随方逐圆,遇见歹人便正颜作色,没有一毫假借,常是犯了众怒,不能存立于朝。他一味信得自是,并无怨言,这才是贤人的局面。有古诗一首单道势利小人与君子不合之事。诗曰:

世俗既云下,满眼皆狐鼠。美爵归势门,哲人摈台胥。

遭逢庭陛间,非群则吴楚。鲜睇相容时,贱尤在尔汝。感慨集涟洏,默默谁共语。

且把闲话休提,如今单表一桩人人说得的故事。是一个真正道学的君子,一个真正趋奉的小人。此事在战国齐宣王十九年间,宣王姓田,双名辟疆,本是诸侯,僭称为王。只因他国富兵强,所以招贤纳士,只为眼力不济,不识好歹,但凭旁人说好便好。那盖大夫王欢,字子敖,原是个极卑陋的人。因每日趋奉上卿陈戴,陈戴荐奏宣王,就将王欢迁了右师之职,见他仪容俊雅,言语婉曲,宣王一味偏辟,错认他是个好人,倾心相爱,固结不解。须知田舍翁多收十斛麦便要易妻,岂有一国之主便用不得一个臣子么?故此无人敢说,这也不必深求。且说孟夫子名轲,字子舆,志欲行道,亦仿孔夫子当年周游列国的意思,备了琴剑书箱,带了弟子公孙丑,出游诸国。先往齐邦,一入临淄,早已望见齐国都城了。你看那里的景象如何?但见:

第宅相望,冠盖交错。六街三市,鼓瑟吹竽。公子王孙,斗鸡走狗。宝货尽山东之美,台隍枕海岱之交。日斜响遍歌钟,春暖充盈花柳。帘卷琼钩,是何处美人吹凤管。室开罗幔,问谁家贵客拊皇琴。

孟夫子遥望一回,天色渐晚,不敢停留,向前趱行。去了半里之遥,恰好来到雪宫地面。公孙丑道:“此间虽是宣王的离宫,每常有过往的使客在此借宿,夫子就在此处安歇何如?”孟夫子应允了,公孙丑走近离宫,只见门已闭上,轻轻的敲了两下,里面走出一个青衣汉子,问道:“尊使何处到来?”公孙丑道:“我从师父孟夫子自邹至齐,敢假雪宫权宿一宵,房金加倍奉偿。”那汉子道:“前蒙本国右师王爷分付道:闻孟夫子游齐,早晚必从此经过,若来假宿可用心款待。既然夫子降临,快请到中堂安歇。”公孙丑即请孟夫子步入雪宫,安顿行李,一宿无话。

却说这管宫的汉子连晚向右师府内去报,恰值王欢侍宣王夜宴出宫,这汉子禀道:“孟大贤已到了,现宿离宫,特此报知。”王欢道:“既如此,好生款待,自有重赏。”那人应诺而去,王欢亦退入私第去了。你道王欢既是宣王宠臣,右师又是尊贵之爵,为何恁般敬重孟夫子?只因孟夫子是个大贤,王欢是个小人,但他所作所为极不服人,毕竟得与一两个正人君子往来,不惟可以掩饰人耳目,又好学识些事体,在人面前通文达礼,钓誉沽名,所以有这些虚礼数。还有一说,孟夫子自邹至齐,路非一日。他又不是神仙,怎么晓得孟夫子到来?只因此辈当权,羽翼甚多,百凡事体时刻打听,所以得知。次早,宣王召王欢入朝,赐他坐下,便问道:“昨夜卿出宫后诸臣议毁明堂,卿以为可否?”王欢道:“臣闻明堂是周天子东巡诸侯之处,今主公业已称王,就要使秦楚来朝,临莅中国,抚有四夷,怎么倒要毁坏?臣闻邹国孟氏博古通今,何不往聘一问?”齐宣王道:“他是大贤,恐未必肯来。”王欢道:“事有凑巧,他现游本国,臣已馆在雪宫。吾主若欲行王政,可枉驾于求。”宣王道:“吾乃千乘之主,怎好去见他?”王欢道:“不是这般说。当日鲁平公将见孟子,只因他驾下臧仓阻住了,至今传为丑谈。况主公非比寻常,不可不去。”宣王听罢,即便依允,径排车驾前往雪宫,拜访孟大贤。后人有诗为证:

聊为访道试婆娑,倒屣相迎礼数多。欲得春风疏茅塞,不禁命驾辗寒莎。

当时,孟夫子迎接宣王进宫,相见礼毕,宣王即开言问道:“闻子舆是当今大贤,不意光临敝土,有失迎迓,幸赖子敖奉款在此,不揣有一事动问。”孟夫子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宣王道:“敝国有一明堂,近有人劝寡人毁坏,不知可否?”孟夫子道:“臣闻明堂是王者所居,吾王欲行王政又何必毁他?”宣王道:“如何是王政?”孟夫子把周太王治岐之政细细说了一遍。宣王满口称赞,即命返驾,又向孟夫子道:“寡人愿安受教,敢屈大贤治我齐国?”孟夫子答道:“只恐臣性迂远,不足以事王。”宣王道:“休得太谦。”言罢,起驾回朝。次日,宣王遣王欢迎孟夫子入朝,进为客卿。有诗为证:

谈仁谈义向天涯,不似纵横阖辟家。自有国君隆礼貌,直教千载播声华。

一日早朝时分,有大夫沈同奏道:“邻国滕定公已薨,合当遣使往吊,特此奏闻。”宣王道:“国中何人可使?”沈同又奏道:“若使本朝文武出使邻国,恐辱君命。今客卿孟夫子长于诗书,能知大体,得遣他去,足以增我国之光。”宣王大喜,即出令旨,就要孟夫子往吊滕邦,又遣石师王欢、灵丘大夫蚔蛙为副使。那王欢欣然应命,便私想到:我此行朝暮可以得近大贤,问他些行事,料他感我的荐举,必然不吝教的。便去整了行李,备了吊仪,邀了蚔蛙,随了孟夫子并公孙丑四人离了齐国,向滕邦取路前去。有律诗一首单道路途风景之美:

邮亭是处可淹留,况复修途值素秋。枫叶满林红似锦,波光绕渚碧如油。

板桥草店沽芳酒,客旅征夫话胜游。磴转乡遥风景异,时闻伐木弄樵讴。

行了数十里,天色傍晚,恰好已到书邑。邑宰出境相迎,齐到公堂筵宴,犒劳从者。然后孟夫子与公孙丑上房安宿,王欢与蚔蛙歇在下房。可笑蚔蛙原是没用的人,竟颓然安寝,止有王欢是奸诈小人,一心思量与孟夫子接谈。再三踌躇,不能睡着。忽闻寒鸡半夜哀鸣,王欢错认天色将明,也不唤醒蚔蛙并随行仆从,连忙整冠束带,要乘此早起无人,到孟夫子面前讨好。谁知天色未明,王欢持灯出户,忽被一阵风吹灭了,看见外面又是黑漆漆的,叹道:“天色偏与我作对。”退进房中纳闷而坐,忽听得倾盆大雨,王欢笑道:“好了,知心的雨来了。若是雨大,且劝孟夫子担搁一日,或朝晨不得与他快谈,到晚间毕竟要邀他一叙哩。”少顷,群鸡乱啼,风雨如故,天色已亮。王欢出门将上房门弹了一下,公孙丑开门,见是王欢,遂问道:“右师大人到此何干?”王欢道:“令师何在?”公孙丑道:“在后轩看书。”王欢悄地走入,叫道:“孟夫子,勤攻书史,欢闻之,特自朝晨请教。”孟夫子即忙收了书,与王欢拱了手,绝不交言。王欢见相待冷落,又不敢发声,只是陪笔,又道:“今日天雨,路行不便,据学生愚见,权住在此一日,待晴了再行何如?”孟夫子应道:“自然。”王欢又道:“还有一言请问夫子,我辈今往滕国吊丧,所行的礼仪毕竟该怎么样的才是?不揣请教一二。”孟夫子只得随口答应他几句,王欢也不敢絮繁,就躬身告退。那蚔蛙方才睡醒,撑开眼一看不见了王欢,正在狐疑,忽听得在上房言语,争奈雨大,又不十分明白,听了半晌又睡着了。王欢进房将他拍了一下,蚔蛙惊醒问道:“右师大人到何处,去得这样早?”王欢故意骗他道:“孟夫子请我进出使的话。”蚔蛙口虽道好,心里便嫌他忌刻,可恨我睡着,不曾同去亲近得大贤,这番再来请他,我一定要同去了。天色下雨,各守岑寂,一日无事。不觉天色昏黑,少不得邑宰有公堂晚酒,过来周旋一番,然后散去。那王欢又想道:孟夫子为人有些道学气,不可骤然相得。凭着我这副媚谄的面皮,这片卑屈的心肠,这派谦恭的言语,朝一次、暮一次请见他,他意不过,自然日亲日近,何难破些工夫?况此去滕邦还有千里之遥,正好与他盘桓。说未毕,樵楼上早已冬冬的起更了。王欢道:“趁此暮夜正好去见他。”只因日间赚了蚔蛙,他那句说话,恐怕要跟了同走,故意闲扯了半日。看见蚔蛙睡去,方出房门。谁知事不凑巧,走近上房把门一推,那门栓得甚牢,动弹不得。从壁缝中偷觑,不见一些灯火,连声息也没有,王欢不敢做声,等了半夜,无可奈何。知道无济于事,只得回到房中安歇。果然是:

妄想已心痴,恓徨无暇时。但从吾所欲,乐此不为疲。

王欢熬了半夜,力倦神疲,不曾解带,和衣睡了。忽然金鸡三唱,旭日高升,从梦中惊醒,叫道:“迟了,迟了。”急忙走到上房,正遇一个童子出来道:“天色晴了,车马随从各各打点起身。”王欢便向那童子深深一揖,那童子连忙回揖道:“大人何故如此?”王欢道:“夫了在里面吗?”童子道:“在。”王欢便跨脚进房,童子拦住道:“夫子尚未梳洗,不敢有劳玉趾,少时中堂相见罢。”王欢道:“虽未梳洗,却在客中何妨?”童子再三推阻,王欢只得扫兴而回。蚔蛙睡梦方醒,见王欢又是衣冠从外而来,甚生疑惑,惧王欢威势,敢怒不言。不多时,束装已就,那书邑宰来见王欢道:“闻右师大人即刻起程,恐天色初晴,路上泥泞不便车马行动,敢屈再住一日。”王欢道:“多承盛意,但君命不可稽迟。”邑宰道:“既不可住,无可为情,小官有些须薄敬,本欲办礼恭送,恐右师大人行路不便,特具白金百两为犒劳车马之费。”王欢微微笑道:“怎好受这许多。”邑宰道:“下邑缺然,方愧不暇,望大人笑纳。”王欢便唤左右收了。忽报孟夫子已出中堂,慌得邑宰急避出去。外面人呼马嘶,高车驷牡,安排齐整。孟夫子与诸色人等依次起程,邑宰远送,出城十里才别。一路上林莺草蝶,甚触游怀。有诗为证:

隔花鸟语乱催诗,占断池边两部吹。野意似偏宜胧壑,幽情兼欲弄参差。

却说那滕国世子,与父治丧,嗣了国位,称为文公,他原先未尝学问,一味驰马试剑,后来悔心之萌,闻知邹国有孟夫子,他竟改过前非,折节读书,定公在日,遣文公行聘于楚,闻得孟夫子游至宋国未回,他便传下号令:“众人暂歇楚郊,待我只身往宋见过孟夫子,然后再见楚王。”那时孟夫子正聚徒开讲,全不用合纵连横、战胜攻取之术。所说者都是唐虞三代之德,无非是发政施仁,爱民利物,有补于世道人心的好说话、大道理。因此文公长跪以求教,孟夫子因他是滕国储君,尊贤敬士,不耻下问,因援引古人言语,即如三年之丧,齐疏之服,饘粥之食,颜色之戚,哭泣之哀,冢宰之听,谅阴之唇,一一说得明白详细。世子欣然领意,谢别孟夫子,始到楚国聘问。后来回到本国,适值定公病笃,文公忧形于面,亲尝汤药。不及数月,定公已薨。文公登位,三日发丧。百官以文公年纪幼小,不谙礼数为忧。那知文公先在宋国以得孟夫子谆谆教诲明白。他不慌不忙,不迟不疾,一应国中政事无论大小,听命冢宰设施。他自己即位,痛哭减膳撤乐,_粥饮水,哀毁非常。各国俱遣使臣往吊,惟齐国未来。一日,驿使飞马来报:“齐国宣王差客卿孟夫子同右师王欢、灵丘大夫蚔蛙前来吊丧。”冢宰听了忙遣有司整备馆舍,供给下程等项。因孟夫子主使,分外加厚。是日,孟夫子、王欢、蚔蛙同向定公柩前行吊奠之礼,文公谢毕,就位号恸。孟夫子上前劝慰,以次王欢、蚔蛙也来劝慰。文公罢哀,冢宰便请孟夫子、王欢、蚔蛙同回公馆洗尘筵宴。宴毕,冢宰辞去,孟夫子仍旧与公孙丑同宿上房,王欢恐怕蚔蛙碍眼,各自分房安歇。这蚔蛙的心里,也思量要与孟夫子相往讲谈,竟不想睡,也学了王欢的样子乘着月色微茫,意欲走进孟夫子房内讲谈一番。走近房门看见灯影射出,暗自欢喜道:我今夜来着了。但又不敢敲门,沉吟了一回,只得走进自家房里,坐了片时,心迹不安,又走出来,远远看见王欢走近上房。蚔蛙暗中相觑,只见王欢也与我一般,不敢叩门而转。蚔蛙恐王欢看破,急急转身便走。王欢抬头一看,见前面一人,寂然不见,疑心道:“驿庭公馆极多鬼魅,适才见的只怕是鬼。”耽着惊,细着步,不住瞻前顾后,一步步巴到房中,把门关了道:“又是我神气旺,鬼魅不敢相近。不然怎了,只索割断这朝暮见他的心肠罢。”此后果然把这呆念断了,但是怀恨在心,这也不在话下。次日,孟夫子同王欢、蚔蛙辞别了文公,仍取着原路回齐。正值初冬天气,万木凋零,百草憔悴,野景甚是凄凉。怎见得?有《酒泉子》一词为证:

寒叶坠风,斜映孤村茅舍。碧云飞,山径迤,唳征鸿。

远林峭峭少行踪,烟霭乱藏残月。马啼忙,人意急,响疏钟。

此时孟夫子一心只要复命,也不思观看风景,晓行夜宿不只一日,已到齐都。孟夫子同二人进朝复命,宣王再三慰劳,赏赉有嘉,朝罢而散。次日,滕国遣使赍帛谢吊,宣王受了谢仪,就打发滕使回国。日往月来,不觉又是冬尽春初,本国大夫公行子的长子身故。宣王每常无事,就召其子入宫闲耍。今闻讣音十分哀痛,发出金帛到公行子家里治丧,又遣右师王欢代吊。孟子正为客卿在齐,礼上往来也未免要备了礼物一吊。但见合国大小官约有百余员,俱在公行大夫之子灵前执丧,真个衣冠济济,礼数雍雍,位次不少紊乱。忽听传报道:右师来吊。只有孟夫子立着不动,其余的官员个个变容改貌,整冠束带,巴不得躬身向前迎他下马才好。王欢车马仪从盛不可当,进到灵前行了奠礼,随后各官相见,趋承惟恐落后,那顾得朝廷有不历位与言的禁令,不下阶相揖的法度,纷纷的就着右师讲话。孟夫子暗暗骇然,以礼自守,并不开谈。王欢觉得满面羞惭,说道:“诸君子皆来与欢谈论,子舆独不与我交言,是简慢欢了。”说罢,怫然而去。众人见孟子如此正道,不觉自己没趣,反道孟夫子不合时宜,不近人情,不是好相处的。后来这件事传入宣王耳朵内,连那往返齐滕,王欢朝暮见的事情一一得知,凑着王欢又去肤受之愬,浸润之谮。宣王原是没主意的人,就听王欢之言,相待孟夫子礼貌甚疏。孟夫子原是要行治平大道的人,那里肯如此随机逐势,竟上了致仕的本章,即日挂冠而归,与其徒公孙丑、万章诸人序诗书,述仲尼之意,作孟子七篇。有诗为证:

奸谀德业本难符,况复君臣只好竿。大道不行聊拂袖,直教万祚作规模。

总评:王欢是彻底无知小人,如何近得孟氏?所谓柄凿不相入也。

又评:君子最恶小人,小人最忌君子,又最敬重君子。究其心术,不过要君子合做一党,可以骋其奸佞,恣其所为。但孟氏不乐阿谀,所以宣王枉驾求晤,受以卿职。及至礼貌衰残,不俟终日,决意挂冠,岂非天地间一个乐行优藏的大圣人乎?彼哉王欢,何足语此。

卷二十一 段干木逾垣而避之

剩得闲身乐事丛,看花伴月弋飞鸿。纫兰自诣云乡外,抱璞谁闻帝阙东。

任咏茅斋春雪句,聊依沁水古贤风。不干名利山林老,厌听人来说荐雄。

当今天下有四民:士以读书谈道为业,农以耕云锄雨为业,工以居肆利器为业,商以贸易经营为业。惟有为士的,虽是个坐冷板凳的局面,只要有茂才异学,广志逸情,足以运天下之大经,立天下之大本。自然那哲王贤相,遣使不远千里而来,征辟去做官治民,享荣华受俸禄了。这样看来,四民之中,士为极贵,商贾艺术皆所不如。但古时用人,原不论人品,随你农也罢,工也罢,商也罢,只要德行弥高,才学丰富,帝王卿相也是重的,屡屡破格擢用。还有一等怀才抱德的艺人,使臣奉命往聘,王侯枉顾相求,他却傲睨世情,终不就禄。似这样人,又是士人所不及的了。有诗为证:

英彦埋光空谷深,如兰之馥如清琴。岂同三月艳桃李,不耐寒霜不耐侵。

总之,为士君子的人,只要德行浑融,切不可才情浮暴,自然有个受用之处。却说一人,有才无养,令人骇跃称奇,按经遗恨。你道此人是谁?他是唐宣帝时节一个才子,姓孟,名曰弘微,生得一貌堂堂,超凡脱俗。但见他:

方面大耳,广额伟躯。气象岩岩,有泰山独立之势。语言朗朗,有洪钟大叩之声。年纪未及五旬,才学堪倾三峡。似草六经的杨子云再世,如醉骑鲸的李太白重生。

这孟弘微文字纵横,两举进士及第,却未曾授得官职,他便以此为怨。只因性喜读书,不涉外务,真个是朝经夕史,闭户下帷。若论他的腹中,也算得是个数一数二的了。怎奈他不晓得个英雄举事之繇,学者安分之说,儒者待聘之言,一心一意,渐渐的怨天繇人。你道孟弘微为何如此?只因唐宣帝冲幼的时节,在藩序间与孟弘微极其相契,名虽是个君臣,论起那情投意合,犹如弟兄朋友一般。本意在异日做一个至美的官职,抒其胸中大略,展其济世弘猷。其如宣帝自登大宝以来,万几倥偬,无暇问及孟弘微可曾做官也未,所为贵人多忘事的意思。那孟弘微却是个书生,在家中精空不忙,兼且客居寂寞,把故人亲戚时时系心萦念。况且宣帝是天下之主,自然是刻刻挂在口颊上的。孟弘微到这时节,虽然举了进士,仍旧像个寒儒,衣食粗足,仆御寥寥,全不是如今的世界。一发科甲,便自易寒为贵。他所以牢骚感慨,常说道枉有天子相知,不得一官半职,仍如山野闲人。鹑结为衣,藜藿为食,不知何日始遂生平。忽一日天下大雪,孟弘微走到曲江之上,观玩少顷,兴致未尽,诣一旗亭,沽酒散闷。饮至数杯,即景写怀,吟诗一律云:

举目旧河山,原何忽变颜。银堆高岭断,玉阻大江潺。

草木沾恩泽,渔樵受宠颁。乾坤同一白,惭我鬓毛斑。

题诗已罢,又饮数杯,不觉酒意半酣,猛听得传跸声呼,孟弘微心中甚骇,忙问店家是何缘故?店主人答道:“是当今皇上游幸曲江赏雪,返驾回宫在此经过。”正说之间,只见羽旗华盖,宝辇雕骢,一对对在江边经过,好不繁盛之极。孟弘微乘着酒兴,想道:我要面圣甚是难得,不若乘此机会拦街迎驾以图一晤,或者皇上念我旧时相语之情,与我一个美官做亦未可知。当时还了酒钱,竟往江边而去。我想这孟弘微也不像个书生,终日在寒窗之下吃黄齑捱淡饭的,到像吃了大虫胆的这般狂赣,就是平常郡邑的官长经过,尚且不敢犯其节钺,若有闲杂人等喧哗阻道,也要拿来责治,岂有九重至尊的鉴驾经过,可以撞去相见的么?那羽林军士、仪从人等过去了许多,然后圣驾方到。此时鸡犬也不敢放声,人影尽皆逃避,就是那酒肆的青帘也深深藏过了。那知孟弘微突然跳出,连叫圣上数声,我孟弘微在此迎驾。那些侍臣武士吓得魂不附体,却认得他果是孟弘微进士,此处却顾不得情面,畏不得势耀,即时将他绑缚押到宣帝面前。宣帝稳坐车驾之中,看见一人跳到街心,惟恐是个刺客,好生惊恐。闻知是孟弘微方才放心,便降下玉旨道:“令他过来见朕。”孟弘微也不畏惧,也不肯跪,见了宣帝犹然沉醉如泥,开口便道:“陛下今居九五,便不知有臣在朝。况今日中翰缺官职,正宜搜罗幽逸以为珥笔之佐,奈何陛下不以臣文字召用,臣恐贵人善忘,特于当街接驾。”宣帝虽然旧日与他相语,但到此时节,自然有个君臣的体度,若是纵容无忌,就不显其乾断了,即命该管衙门议拟惊驾之罪。宣帝拂然返驾回宫,孟弘微酒醒之时懊悔已无及矣。正是:

躁进还遭摈斥,存诚养重为先。更须慎辞绝旨,否则坎坷迍邅。

孟弘微只因平日失于涵养,今日到此酒醉的田地,就拘束不来。可见是大小事情,皆要习于素常。这个还是做士人的要干求明主之用。如今再表一个王侯去求贤人,贤人不就的故事。话说晋之三家,一名赵藉,一名韩虔,一名魏斯,请了名封,废了晋国,烹分地土,各据一方。其魏斯即以国号为魏,称为文侯。他却是个贤德之君,虑及初封之国尚有韩、赵比肩,故此锐志精心,以求治安。视酒为腐阳之药,视色为伐性之斧,视财为危身之器,视气为伤情之本。一意勤修德政,兼且礼贤下士,遍访有德之人相为辅佐。此时孔子有一个弟子,姓卜名商,字子夏,在晋国西河地方衍教,从在他门下的甚多。文侯想道:“寡人德薄才劣,虽得谬分茅上,惟恐不能治安,岂不有辜天意。今子夏为圣门高弟,不若拜之为师,求他开道,以广博见闻为治国之计,有何不可?主意已定,遂择了一个吉日,也不使人先去说知,径自排了车驾来到西河之畔,即便下车登舟,扬帆过渡。怎见得西河山水的景象?但见:

江流急拥,山势崇高。片帆飞渡,惟闻耳畔澎湃。只骑巡行,却讶眼前兀突。设使壅上流在此地方,空劳心力。若是渡陈仓繇此境界,必受灾殃。出师的谁敢投鞭,登山者不能着屐。果称天险之区,足羡地形之胜。

文侯见江山形胜,不禁叹赏道:“魏国外之形胜甚险,若能内修文德以兼之,不愁不治安也。”说话间,船已就岸。文侯离舟就车,一霎时早到子夏门首,文侯令侍者通报。子夏正与众弟子讲究诗书,闻得文侯驾到,心甚疑惑,只得率了群弟子出门相迎。文侯即忙下车,同入中堂,见礼已毕,子夏便道:“臣孔门后学,远处乡僻,敢烦君侯枉驾,有失远迎,负罪殊甚。”文侯道:“寡人此来非为别事,只因菲才劣德,不能治安国家。特来拜从夫子门下专求教诲,惟祈不吝是荷。”即命随臣捧过礼币送与子夏,子夏再三辞道:“主君为千乘之主,卜商不过一草茅之士。且从古至今,未闻有君师其臣之礼,恐贻外国之议,冒罪敬辞,伏乞主君详察。”文侯道:“礼贤下士,君之常也。夫子为圣门高弟,自是不同。况寡人初荷殊封,非他国世爵可比。凉才薄德,正宜大贤教诲,此寡人至意,夫子何必固辞。”子夏勉强收了礼物,文侯要行拜礼,子夏再四不肯,只得长揖就坐。文侯便问内修文德、外修武备之事,子夏细细讲了一遍。文侯心中甚喜,又问子夏道:“寡人素志求贤而不可得,未识夫子耳有所闻否?”子夏道:“晋国虽大,贤人德士实少。有段干木者,远处赵氏之治卒难相近,惟田子方离臣之居数里,臣尝朝暮见者除此二人,晋国别无贤德之士矣。”文侯求贤之心颇急,一闻子夏之言,便要去访田子方,聘他为臣,即时与子夏说明,相辞而去。子夏率弟子送文侯出门,登车就道,方才回身。后人有诗赞文侯拜从子夏为师之事云:

自古王公贵独尊,文侯下士礼何口。甘心受教亲帏幕,君弟臣师独擅门。

却说文侯别了子夏,来到田子方之门,适值田子方去访友未得即回,只得怏怏而返。过了数月,又渡西河再访,始得相见。田子方执意不肯出仕,文侯便与他做个朋友往来。只有段干木不曾相见,每日萦怀不能弃置。你道段干木是何等样人,魏文侯便如此企慕?那田子方还是一个读书的士人。原来这段干木出身是个驵侩,他却出类拔萃,异乎寻常,居仁繇义,言信行忠,却也名闻乡党。你说甚么样人唤做驵侩?大凡做买卖的,或是殊方异俗之人,中夏夷戎之侣,载货易钱,其间的说话不能相通,轻重的物价不能画一,必须这干人要通八方之言,能达四海之事,先与那些做买卖的酌论时价,方与两边交易,他便是首为倡率之人,如今日牙人一样的。他虽则是个驵侩,却不可做驵侩看他。须知古来豪杰,皆自起于贫贱,无有不从屠沽佣保中做出补天浴日之事,托孤寄命之为。即如傅说举于版筑,胶鬲举于鱼盐,如此之辈不可枚数。人切勿以贱业限人,只要素行端方,砥节无垢,自然极为尊贵之人,争来敬奉。所以,段干木的为人,亦不与此为异。他幼年性好读书,博古通今,及至做了驵侩,每日专于生理,乘暇便自看书,是买卖中的读书人。一日,段干木偶然想道:“我在此做这驵侩,空闲之时看得几句书,终须不能透彻,总到老也不能会悟大理。如今圣人弟子姓卜名商,字子夏,在魏氏地方西河衍教,我这里自赵至魏不过三四百里之程,子夏既为圣人之徒,做个口口口口,我段干木就做不得个贤者之徒么?不若载贽前往拜从门下,习学三年,做个穷经明理之人,甚么不好?即时备了贽礼,收拾行囊,径至魏氏地方而去。后人有诗赞云:

不惮驱驰远问津,此行端不为谋身。但求见性明心迹,道可优游德可邻。

却说段干木到了子夏之门,整顿冠裳,捧了束修,竟入中堂拜跪。子夏也不推辞,收为门弟,每日讲究经书,段干木甚有所得,十分喜悦。光阴荏苒,不觉已有两年光景。一日是春和天气,子夏与众弟子正讲些孝悌忠信、仁义礼乐之旨,段干木见子夏面有忧色,语言不爽,便问道:“夫子今日有何事萦心,致形于面。”子夏道:“吾生年五十未尝有忧,但吾子年始七岁,望为宗祧之寄,昨得一急症似不能治,所以戚戚在心。”说犹未毕,只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小童子报道:“小郎君已故了。”子夏听得,放声大哭,走进内房去了,免不得备些衣衾棺椁殡殓他。众弟子见子夏哀痛异常,恸哭几日,只道有个止的时节,那晓得他哭了一日又是一日,哭了一月又是一月。就是子哭其父、妻哭其夫的一般,竟哭一个不休。众弟子只得会齐向子夏相劝道:“父子虽是天性,但死者不能复生,夫子何得过于伤感?”子夏道:“吾之过哀,尔辈之所未知也。”方欲拭泪细谈,只见一从者从门外而进,向子夏道:“国君特来吊慰。”子夏正待出门迎接,那魏文侯已进中庭来了,相见已毕,子夏与文侯就了宾主之坐,其余臣僚弟子等辈各各侍立于旁。只见文侯开口便道:“寡人年来为操治军旅之事,不得亲临夫子之门,心实有悔。近闻夫子丧子已经数月,尚不彻哭声,未知何故?寡人此来,一则叙阔,一则吊慰,伏乞夫子俭哀,以保身体。”子夏道:“臣之哭子非故哀也,但臣之子与他不同。经云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臣年五十,筋力全衰,仅一七岁之子,止望上承宗祧,永传后世祭祀。不意此日垂亡,宗枝顿绝。从古至今不知传几百世,一旦灭于臣手,是天地间大不孝之人也。是以哀毁,实非哭子。”文侯道:“夫子之言固是大礼,还宜减哀为是。”子夏只得唯唯勉从,文侯又将近日国家事体说了一遍,子夏亦将治民之本讲了一通。文侯即欲作别而去,子夏因哭后容颜不美,不便出送,乃命段干木代送。文侯也子夏揖别出堂,段干木代子夏相送文侯。一面行走,一面细看段干木,早已识得他是非常人物。只因文侯与子夏平日交往不曾见他,惟闻其名,今见其容止美都,出言和婉,实乃是有道之器,必非以下之人,就问道:“足下何时到此?为何向日不曾识荆?请问尊姓大名,幸勿推托。”段干木道:“君侯在上,鄙人乃晋国书生姓段名干木。”文侯听了大惊,便与作揖,干木即忙答礼。文侯道:“寡人闻大名已久,今日何幸获瞻丰采。想子夏痛哭伤感,他却忘怀了寡人慕子之心,不曾说明,止令子送我。可惜适才不曾畅叙,以醒愚蒙。意欲复进草堂,恐又惊动夫子起居,当在异日请教罢了。”段干木道:“下里小人,何敢当君侯宠庇?既蒙留青,自当中心藏之,永矢勿谖矣。”话毕,文侯一拱而别。有诗为证:

我本怀归客,那堪送别心。梅花先入曲,杨柳未成荫。

文侯上了车一头走,不住回头顾盼,恋恋不舍而去。这段干木从此又在西河习学,通前连后,整整住了三年有余。喜他宿慧天才,凡事一学而成。谢别了子夏,仍归晋国,把驵侩之事阁起不做,但将文学为事。看看年纪长成,并不图谋婚宦。他却淡然无营,惟以左琴右书,屏俗不舆相通,独居一室之内。自春至夏,因秋及冬,或是登山,或是临水,或是放歌踏草,或是命仆采花。虽不聚徙设帐,倒也自在优游,安然无虑。且说魏文侯自从一见段干木之后,每日怀想。只因国务偬忙,不曾再到西河一看。过了年余,方得命驾前往。闻得段干木已回晋国去了。文侯吃了老大一惊,就像失了左右手的一般。只恨自家不是,就是不能亲来,也该遣使探问,怎么就被他去了。虽然总在晋国之内,却相去有四五百里程途,从此谅不能相会了。只得与子夏叙些别故而归,日夜萦思,不能弃置。纵欲千里命驾,越国求贤,怎奈国中自有政务,不便脱离。若遣一个使臣赍礼往聘,又恐不遂所欲。所以频频思忆,竟不能遂愿,蹉跎许久,为之奈何?有诗二首为证:

其一:握手论交日,相看又一年。如何今日思,翻倍数年前。名下神交久,穷途感慨偏。自嫌多懒癖,前去失鱼笺。

其二:自古衔知重,于今负德深。片言同挟纩,一语拟千金。六月聊为息,三秋思不禁。常怀离索叹,几作唾壶吟。

不觉又过许久,适因韩魏赵三晋之主约齐于晋都会盟饮宴,事毕各散归国。文侯意欲求见干木,预先备了礼物带来,至期遣人问了段干木的住处。一径前往,来到一个僻境,两旁皆有岐路,但不知从何而往。那些仪从人等正在迟疑之间,只见道旁有一童子在那里灌菜,从人便问道:“借问此间段干木家却在何处?”童子听得抬头一看,吃了一惊,想道:“此处曾无王侯贵戚往来,何故突然而至?”便答道:“西首茅房便是。敢问舆内是那一位贵客?”从人道:“我主魏文侯亲来征聘段干木为官。”原来这童子就是段干木家里的,一闻此言连忙丢了那灌菜的器具,一径先到家中把柴门闩上,报与主人知道。段干木犹自不信道:“文侯国政偬偬,那得余闲访我于数百里之外?”说声未了,听得人马喧呼,看看渐近,段干木始信是真,便道:“文侯是君,吾乃士也,岂有相见之理?只是他远远而来,我若不见他,道我辜了他的美意,这却怎么处?”童子道:“文侯既来聘夫子为官,只该出门远接。”段干木道:“若是相见,他就毕竟要我出仕,言谈之际,无可推阻。我独处村僻,优游自乐,有何不可?定要干求禄位何用?不如避他的好。”童子道:“若是别人相访,或有不见之礼。但是一国之主已到门首,我家又无后扉可启,如何避得他?万一他推门进来,免不得是一见。”段干木道:“既如此,我当跳过墙垣聊以隐迹藏身,你可在此紧守片时。”说罢,走近墙垣踏着一块顽石轻身一跳,把个丈余的墙垣容容易易跳将过去,不知躲在何处去了。这魏文侯车驾到了门首,从人呼了半晌,并没人出来开门。那知这门户不曾闩得紧,里边人一推,把柴门已推开了,文侯便下了车辇,步入其家。但见:

绿水绕门,青山入槛。低低哑哑,门前桃李成荫。密密疏疏,篱外桑麻交错。左有琴,右有书,取乐堪称三友。上有天,下有地,行事不畏四知。可羡笔精研良,更喜窗明几净。

文侯看了他的住所,口中啧啧称叹道:“真好一个隐贤居室,自与寻俗不同。”举目一看,见适才途中的童子立在旁边。文侯即唤他近前问道:“段夫子往何处去了?”童子道:“小子不敢说。”文侯道:“但说何妨?”童子道:“家主因君侯宠临,意欲出见。只是未曾委质,恐于理有碍,故不敢出迎。”文侯道:“我与尔夫子原不以君臣为论,不过因向日西河曾蒙片辞相叙,实为尔夫子高才,特来请教。如何反不得见,不识尔夫子在何处?”童子道:“主人适已逾垣而避,不知何往?”文侯道:“段夫子是贤人也。恨我无缘,不能相晤。”童子献了一杯清茶,文侯就在他室内少坐一会,好生惆怅,只得依依浩叹而回。那段干木跳过墙垣,却躲在一个草丛之内,听得车马之声已去得远了,方才回家。据我看将起来,段干木若是少涵养的,早已谋求钻刺。惟其有德有行,为此轻觑富贵。王侯临门逾垣而避,使文侯愈加珍重。从此之后,文侯有事又往晋都,也从段干木门首经过,恐怕又惊动他,又不得见,故此不去相见了。但是,车从门限之际,文侯将身体正直而坐,前不扶着扶手,后不靠着靠背,端端严严,就像执圭临朝的一般。侍臣问道:“吾主一国之君,段干木不过是个隐者。为何君过其庐,必轼其车,是何意也?”文侯道:“段干木未尝肯以寡人之贵,将他平生操守顿然改易,吾安敢骄之?况他光乎德,寡人不过光乎地;他又富乎义,寡人但富乎财。段干木者,寡人之所不及也。今过其庐安敢不轼车而过?”随臣人等无不敬服文侯之说。此后往返数次,文侯皆是轼车而过。魏国人民就相诵道:

吾君好信,段干木之敬。吾君好忠,段干木之隆。

后来秦王与魏文侯有隙,秦王欲统倾国之兵前往魏地征伐。大夫唐且谏道:“吾主兴兵伐魏未为不可,但魏有一隐士,姓段名干木,乃是大贤。魏君以隆礼礼之,亲诣其门,欲求他为仕,干木逾垣而避。以后每过其庐必轼其车。魏有如此贤君,如此德士,岂可加兵?还望吾主三思而行。”秦王听说大惊道:“若非卿言,寡人几误矣。我国兵虽可胜彼,彼国之德实胜于我,焉能与他相对?”即便按甲休兵,秦魏两国依然和好。此皆段干木逾垣而避,不受相禄之力也。后人有七言律诗一首赞道:

不独藏躬若好环,高名犹尔重如山。市朝绅佩皆生色,林谷芝兰尽助颜。

有志永全身世累,蹇修已越仕途关。还夸氛息疆场外,慕德怀嘉万禩间。

总评:段干木虽称贤人,其始则国中之驵侩也。文侯不以魏主之尊,能加隆礼。而虎狼之秦,且不敢兴兵戎,掠城侵地。文侯虽不见干木,而实胜于见矣。

又评:古之隐士,如段干木者不少。但不遇其主,则不能显其所长。若论王侯临门,士人礼宜郊迎,以博宠荣。何事逾垣而避?设使处之今世,咸称为痴人矣。呵呵!

卷二十二 墨氏兼爱

不禁怅感古时情,但尚周仁弗市名。推食解衣真恺悌,覆云翻雨甚浮营。

须知厚道何容过,更信平衷矢勿轻。简尽箧编阅尽世,在中曾有几人行。

这首七言诗,单指今人有了身家,不能无所亲爱。独有一件,无如偏僻自好,将奈之何?总之是那用情的不曾审得一个道理,遽谓我不将恩惠施及于人,犹然是薄劣之徒,不足戴天履地,不足人群结党,与禽兽无知何异?虽然如此,想亦未曾驻邻右驻之人,岂其又是一副面目,又是一番声气。俱他所作所为全是至中至正,至大至公,不肯有一毫不及,亦不肯有一点太过。假如人生长在这世界之中,有了人,那亲爱自然生了,这也是情之一端,可以敦其天性,全其骨肉。若是人遇人的时节,那为我所亲爱的事体又生出来了,这也是用情所在,有好则合,有恶则掩,又未常不可。不意人一往不回,溺而不反。考其起初,在一念偶同,及到后来生出变故之际,心心为之固结,事事与之绸缪。或是等夷之人,要将亲无失其亲,爱无失其爱。任其所之,甚至深恋难割,便是这性命似可捐而弃之,不敢吝惜。又有那居高位享厚俸的人,若亲之必欲其一时骤贵,爱之必欲其一时暴富,便这名分亦可相忘。所以,旁观的人看了疑道:彼何故与人如此逾涯盻睐,倒授不辞。那当局的犹恨疏阔,不曾狎昵哩。还有一说,人身上无輶毛之能,思量要助举见德,人手无造命之柄,又思量要为情保生。如此弊病稍不剪刈,坐使天伦的慈孝,变做了比昵之私。圣人的琴瑟不幸酿做了同是之祸,此皆亲爱一偏所致。正是:

泛用亲人流易枯,应为侥幸小人徒。不如揆理还余乐,莫作人间贱丈夫。

如今却说一件忘身爱民的故事,你道此事出于何代?唤作何人?就是唐太宗皇帝,姓李讳世民,一自平了刘武周,得了尉迟敬德之后,即居大位,天下太平,人民从化,因置了一座弘文馆于殿侧,聚书二十余万卷,精选四方文学之士,俊彦之儒止有三人。一个姓虞名世南,一个姓褚名亮,一个姓姚名思廉。这三人生得仪容齐整,才思纵横,甚为唐太宗皇帝所重。更日宿值禁中,听他朝隙之时,引入内殿,讲论前言往行,人物故事,或日斜未撤,或夜分乃散。其时,唐太宗偶幸便殿,那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恐怕太宗要来召对,即忙整衣束带,执卷陈篇。却好太宗正要与他三人讲话,因令侍臣宣入殿来,见礼已过,太宗赐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三人坐下,便问道:“朕观炀帝文辞,看他亦知是尧舜非桀纣,但其行事何故又是恁般相反?无论他穷奢极欲,就是他造迷楼一事,岂不与殷纣相同。卿三人可为朕说之。”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应声答道:“君虽圣哲,犹当虚己受人,故智者献其谋划,勇者献其伎力。那炀帝只因将那俊才自恃,矜骄自用,故此他那口中诵的是尧舜之言,他那身上为的是桀纣之行,曾不知自覆亡了。”太宗道:“言之甚善,况前辙不远,是吾属之师也。”又问道:“朕每临朝欲发一言,未尝不费三思,恐为民害,是以不敢多言。卿三人若有谠言直论,朕当粘之御壁,俾朕得出入省览,幸勿吝赐雅教。”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一向在外将这致君泽民的事情,详求备议,不期太宗此时问及,所以他三人就合口相对,无非是忧国奉公之心。有诗为证:

方钦出语凛如冰,况复才名天下称。若遣隋炀知此意,不教国丧与家倾。

后人深感其事,未尽其怀,因又有七言绝句一首赞美之云:

立身正直意悠长,洵是邦家作栋梁。试听图维瑕隙处,直令千载播嗣场。

那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一心要尽职业、怀献替,也不怕撄主之怒,也不畏蒙主之谬,因奏道:“君所依的是国,国所依的是民。若剥了民的脂膏奉了君的嗜好,就像割肉克腹,及至腹饱其身已毙。君富国亡,古今一辙。伏乞吾主援为殷鉴,是小臣之愿也。”太宗道:“大哉言也。朕虽不敏,敢不敬聆高论。”值天色也晚,太宗即命撤驾前金莲宝炬送归馆阁。从此之后,太宗惟以忧民为念。次日,又该视朝,太宗穿了法服,御了大宝忽见奏事官进了午门,扬尘舞蹈,山呼万岁,奏道:“数日之内,畿甸之间飞蝗害稼,振羽蔽天,特此启奏。”太宗听奏怅然不乐,即命罢朝修省,撤乐减膳,与了五七个侍臣徒步苑中查看蝗虫多寡。一步步走了半日,方才到得苑门。这苑中预先原植着许多奇花异卉,秀柏青松,以供巡幸赏玩的。颇奈这些蝗虫也不顾是君王所好,一丝丝尽情白吃,竟吃得精空。太宗立住脚举目一望,但见如烟云满苑;侧耳一听,又浑如春蚕食叶相似。太宗因叹道:“苑中花木尚且被蝗食无余,不消说民间稼穑被他损尽。”说罢,涕泣不住。忽然,魏徵丞相也进苑来,向太宗奏议逐蝗。见了太宗,甚是引罪,不能燮理,以至灾沴。太宗道:“与卿何罪,朕实不德。然而下民以谷为命,被蝗虫食尽。朕今惟吞他在腹,食我肺肠,何忍致生民饿死。”魏徵急忙止道:“陛下圣躬贵重,岂宜为了贱下之民,或有不测奈何?”太宗道:“卿言过矣。朕无民何以为天子?”因祝天道:“皇天鉴朕,愿蝗食朕,勿伤田禾。”祝罢,吞了数枚,始命侍臣引归宫阙,魏微亦自出苑而去。是岁飞蝗虽然众多,终久不能为害,这也是唐天子忘身爱民所致。为何我初说偏于亲爱的不好?自古说得好:君民一体。所以,此事非为外务,非为过情。若说偏爱的也有一个故事,出在战国之时,待我试谈始末便知其故。正是:

欲醒世人昏聩者,休将往辙等闲看。

却说春秋时宋国内有一人,姓墨名翟。他平生只要求异于人,每日在其家中著书立说,捏怪谈空,凡一十六卷,共计六十一篇。其首重的是俭。这俭之一字,如寒儒贫士,以酸齑为珍错,以荜门圭窦,为重楼峻宇;如高人逸叟以琴鹤为仆御,以青霞绛雪为糇粮。曾不肯过求其食物,高大其门闾,一椽一石足以栖身容膝,此外遂无所求,亦无所恋。这两等人惟将澹泊明志,俭朴承家。所以,墨子觉得此事犹是力所易为,便想道:纷华靡丽必须王侯贵人、达官长者。有了万方之玉食,有了千里之保赋,始可拖纨曳绮,美宅华居,呼奴使婢,堆金积玉,挝瑟鸣琴,拨筑鸣阮,夕乐朝欢,极情纵欲,荡志消闲。若一属以下之人便未免有捉襟露肘之疾,不若贵了这个俭字时节。自然人晓得我是性子好俭,我便不修边幅,那惧人来讥我诮我,岂非一件大快之事?又想一想,以心相问道:我既将俭贵了,若是不与人同又非本来之意,必须使此心浑然如一。概将他人无所不忧,如人有疾就延医馈药、诊病问安。或者是穷的,有了父母妻子之累,无论自己是个富人,虽贫者略有一分一粒,也不可私自留为己用,务要倾囊倒橐,委曲周急,始可称物我为一体。然后乘机候隙向人前揄扬其教。那怕愚夫愚妇,不信不尊,不从不学,这倒是最上之策。还有一说,如今的人极不明理,极其量小,极其眼孔褊浅,局面狭隘,趋人之钱财,憎人之困乏。如与我疏的富了就视之如神明,奉之如父母,畏之如雷霆。如与我亲的穷了就弃之如敝屣,恨之如寇仇,恶之如鬼蜮。那富者看了人,眼横口轻,语尖舌薄,便说某也命好应该好,某也命不好应该不好。他起了这一点奚落之心,增了这一片骄夸之色,即有时将些东西施予亲知,亦有何难?正是:

终有轻人意,难忘呼蹴恩。须知尚志侣,宁逝勿延生。

墨子又思想道:我如今只说命是天赋,于人原无好否之分,何须以无稽之事信为真确,以之欺人愚世。我惟非之刺之,若有这等的,便非贤人。可知我亦要将他拒绝,不与他交相往来,示他一个不肯同人亲爱的不是吾教所取,人自必然缓缓醒悟,何必要限其一时归顺?再若得教化大倡,我之素愿始毕,还须将那稀奇古怪之谈,说鬼说神,令人耳失其聪,目失其明,心失其主,神失其舍,不必说归依永远,做了一家,何畏意外有不虞之毁哉?他有一个弟子,姓禽双名滑厘,看知墨子所为的这些事体,所出的这些言语,皆是迥异乎人,反要同人兼爱,令人解之不可,辨之不能。几次要恳求他说得个明白透彻,也好放下了这段疑根。是日,墨子正构得一所著书之处,门户萧条,仅蔽风雨,全无些回栏复院,玫砌纱窗,俨然塑出个贵俭之状。那墨子朝暮住在其内,千思万忆,忽见禽滑厘走将进来,深深拜揖,墨子连忙答礼。墨子叫禽滑厘坐了,滑厘先叙了些寒温,然后告道:“夫子日常间所说的第一件事要贵俭。那俭之一事有何妙处,要去崇尚?此属甚么意故,弟子极愚且顽,乞示其详,用修大道。滑厘专请,不揣夫子允否?”墨子道:“今天下之人,唯慕奢华,专羞贫贱。常见那贫儿偶得数金,便妆出许多富贵气象,旁睨无人,恁般情状,深为可嗟可恨。他虽自己看得甚大甚阔,究竟不过是一个铜臭而已,何足骄人?何足炫俗?我故所取之俭是第一事,人若能俭得一分便有一分受用的所在。若一味要居移气,养移体,凭他有万益金资、田连阡陌,不过是一个守钱虏,没字碑。况且奢之一着,不徒是可憎之物,且是危身之器。凡有志者怎么不要去贵俭?正是:

识得个中真意思,不难谋道作人师。

禽滑厘道:“原来如此,今日更有一言动问。”墨子问道:“甚么事?”禽滑厘道:“窃见古之帝王卿相,其治天下国家,先以农桑为首务,每每在五亩之宅,树墙下以桑,至了春夏之交,男妇竞采其叶去养女儿蚕,待到三眠之际,结成了茧,藏虫其中。其时城市间,要经商买易的,各人取来做绵缲丝,日夜不休,勤劬毕备,也只为赖其可以为衣遮体,御寒防冷,蔽风做雪,往往有人说耕耨之事极劳,缫织之事极扰。扰劳之事,民知了不肯遽舍者,知其可衣可食,所以乡贡人蚕,机杼劳顿,不是过也。不知为何这都会市镇、店肆之上,纷纷炫目夺睛,处处摆列都是锦绣絺纻,要他恰为何用,特请夫子以道其详。”墨子道:“这件东西是皆非吾之所务,吾之所用,今试与汝说明。那锦绣絺纻是乱国之主,不知及时明其政刑,反要盘乐怠傲,荒淫无度,奢靡犹浓,其下令如疾雷相似,又如决水,不许稍有阻挠,一泻千里的光景。此辈专爱前件。凡民间夫妇有能工其机杼善于织作的,急命其弄梭摇掠,捻线叩经,随你是春月寒宵,秋风凉昼,也不能够容你稍稍告息片时。不然稍有片咎迟延,道是违了钦限,即刻加刑问罪。那些乡野穷氓好不苦楚,好不利害。”正是:

为人莫作工艺身,一生安瘁由他人。直至工成和艺就,为谁快乐为谁辛。

譬如今日适当凶年荒岁,家家绝食无粮,处处哀号泣涕,那野田之中不生长一丝青草,囊箧之内,空蓄积万两黄金,可谓救死不暇了。设有一个人欲将那隋侯的明月珠,又将一钟的白粲粟也持来与你,这一钟粟非易事也。这钟乃是个量名,能受六斛四斗。我想贫霎之子,箪瓢屡空,困抑无聊,动辙匮之,下动厮养之食,杂居口口之中。虽不敢强求事之未然,若要思量那升斗济其饥馁,凭着你望穿双眼,屈断十指,有甚么亲旧肯为义举慨助,到头不得已出于矫饰一途。自以为自己屏绝滋味,聊在市廛,混迹埋踪,行其素位。他的初心止不过要读古人书,行古人事,做一个有道之君子,或者有日名闻诸侯之国,取爵禄、养妻子、结交游、蓄仆御,既拥富厚之资,又擅谋身之术。这都是倚空妄想,何足挂齿。假如有得了珠的,止好藏袭笥篚之内,究竟此时、何处变卖,兼且又不能去得一粒之粟,即有得了这一钟粟的,又不能再得那光烛百里的宝珠。吾今与汝商量取舍,汝若当此将有所择。禽滑厘道:我此时惟以救穷为急要,珠何益于我,只可因了这颗珠,受尽莫大之累。万一遇人不良,探囊相迫,不惟失了珠,倒又害了命。粟价虽少,吾宁取之。珠值固高,吾不愿取。墨子道:“诚如此言,何必尚其奢哉。若以无用之物,为其可长末淫之务,为其可好?除非暴虐的主上,或有从而行之。至于圣人断不肯破其戒,令后人訾议的。”禽滑厘道:“敬闻命矣。”遂长揖深躬,拜辞而出。未免向人前将墨子的话说与人知道,自然有倾耳听的,有抵掌谈的,也有交口讥的,总皆人情之常,不消细说。

适值那时又有一弟子,名曰公上过。闻知墨夫子一是贵俭,二是兼爱,三是尚贤,四是明鬼,五是非命,六是尚同,说得心志畅悦,耸动其怀,乃叹道:“越王贤而好士,吾当往荐夫子。万一越王见用,也不枉我为他弟子一场。”这公上过轻装一剑,前往越邦,叩见越王以荐墨子。越王道:“寡人闻墨子名翟,为人务外,做事不肯近情,一味兼爱,恐属谬传其贤,执事切休自失。”公上过又将禽子面述墨夫子兼爱等语委委婉婉的奏上,那越王十分大喜,便向公上过道:“汝师苟肯至越,请以故吴之地阴江之浦,书社三百以封尔夫子,决不虚言,望执事代陈寡人之意。”公上过谢别越王归至宋郊,见墨子备述越王之意。墨子道:“子今观越王果能听吾之言、用吾之道否?”公上过道:“殆未能也。”墨子道:“如此说,不惟越王不知翟的主意,虽吾子亦不知翟之主意。假若越王听言行道,纵极遂我的本意,不过度了身而衣,量了腹而食,比于宾民,未敢求仕。万一越王不听吾言,不用吾道,不要说去做甚等次的官职,虽将全越之地为了我的食邑,赐爵封侯,亦无所用。”公上过听了此言,已悟到墨子兼爱是要将天下事事物物无所不爱。今仅封越国书社之地,止是利及一身,非其意了,所以不肯应承。公上过是个聪明之辈,打首知尾,竟不敢相强其去。有诗为证:

知师莫如弟,斯语非虚玄。从此高声价,传之亿万年。

这墨子但有兼爱之心,利人之想,却未曾行将出来,也未见得他的心内果是何如?恰好遇着一件事体,甚是危急,墨子不得不显其长,已遂生平的志向了。你道是一件甚么样的事?却说此时鲁国之中有一巧人,姓公输名般,又名班。被楚王聘去,制造机械,攻宋国之城。其时宋国中巡城饬堠,演武操兵,至于局外之人,虽不能高枕而卧,亦可以束手旁观。纵有一二横戈跃马的,必定是吃了王家俸禄,享了皇国厚恩,不得已而为之。可笑这墨子一闻攻宋之信,惟恐有害于人,就如自己身上割去了一块肉相似,急急自宋国走至楚邦。他也毫不避些晦明风雨,他也略不顾些利害艰难,裂了裳,裹了足,日夜不休行了十日十夜,方到楚都郢地,入见楚王便奏道:“臣墨翟乃北方鄙人,闻大王欲示威邻境,将图攻宋,信有之乎?”楚王道:“然也。”墨子听罢便哑然一笑,楚王顿生疑心,问道:“子何笑之有?”墨子道:“大王今日攻宋,还是熟思过的,还是骤发意的?”楚王道:“此念久矣。”墨子道:“既然久有此心,敢讯大王,据今时之势,必得宋乃可相攻,不得宋乃师出不义,尚可攻之么?”楚王道:“子又来乱言。既不得宋且又不义,何必攻他?”墨子叹道:“此言甚善。臣看来宋国必不可得。”楚王道:“公输子是天下的巧工。他现为寡人制造攻宋器械,吾子亦曾闻知么?”墨子道:“臣非不知,请公输子试攻之,臣试守之。”当即辞楚归宋。楚王即传下令旨,着公输子攻宋。他九次设机都被墨子却退。那公输子计穷力竭,只得称伏不敏。只因公输子自有全义,所以此处不及相述。这叫做:

相逢各骋大神通,到底谁雌谁是雄。安得群侯息战马,尊周更复事雍容。

却说墨子破了公输子的机械,好生快活,又请楚王相见。那楚王问道:“子今日更有何辞?”墨子道:“敢以一言奉告,即告退矣。”楚王道:“就请下教。”墨子道:“今大王国内倘有人在此,其平日所乘的是文轩,他却弃尔舍之,见那邻里之人倘有敝舆败辕,反欲窃为己有;其箱筒积蓄下的都是云锦宫绣,他也弃之不顾,见那短褐的贱服,便又欲向邻家去窃;他及至有粱肉可以适口克肠,他更舍了,反去窃邻家的糟糠。如此所为,可是何如人也?”楚王道:“如此者必为有窃疾矣。不知子出此言却是甚么意思?”墨子道:“臣观楚的地方五千里之广,所谓天府之国矣。今宋止是丛尔,方五百里,其土地人民止当大王十分之一。看起来岂非文轩与敝舆一般,楚王口殃不容。”墨子又道:“楚有梦泽,其中最多的是犀兕麋鹿;又有江汉,其中所饶的是鱼鳖鼋鼍。若区区小宋所谓雉兔鲋鱼,也不能够有的,岂非粱肉与糟糠一样。”楚王道:“夫子所言莫非要缓我攻宋,阴使人来袭我郢都么?”墨子道:“若如君王所言,必致伤残人命,臣必不去做他。”楚王方才放心,便道:“子言有理,可还有比喻么?”墨子道:“未哎哩!今闻楚国,所有的是长松文梓,梗称豫章。况宋,国不产长木,此与锦绣短褐无异。臣以大王攻宋,与此同类,故敢斗胆敷陈,非过为侈谈天下之务。”楚王道:“说得甚善,请无攻宋。”墨子道:“如此足仞大王高义。”于是,楚遂罢兵。有诗为证:

片辞凛凛息纷争,从此通和两国宁。笑杀公输空擅巧,难逾墨氏这番情。

其时,宋王知墨子说楚有功,安车驷马,召回本国,待以上宾之礼。墨子当此自信己之爱人利物,无所不主。且有弟子禽滑厘、公上过等三百人,相与周旋岁月,从其教者,几遍天下。然而,宋国又有一人,名曰子冉,乃是奸佞之徒,做人极其奸险,好谈人过,口中以是为非,以非为是。观见墨子游说楚王息了两国刀兵,人民安堵,又召回本国,恐其一旦做了卿相,夺了他的权柄,竟私自算计墨子,要将他摆布死了方才畅意,设或不然便在吾主面前浸润之谮,肤受之诉,将他离间,自然不能在这宋国一朝居也。后来墨子果被子冉谗言诽谤,一旦触了宋王之怒,礼貌衰哉,将墨子逐出。墨子顾影自悲,抚心欲哭,又恐人来耻笑,勉强阁住了两眶眼泪,独自一个凄凄惶惶,徒行去国,前途茫昧,不知何地可以栖身。偶望林端有一座小小城池,那墨子观看其城:

团团如铁瓮,矗矗入云霄。试问为何地,将身可住牢。

城墙之外绕着一派汪洋城河,河上许多人家。人家之中不见有士农工商,纵有其人也多有游手游舌之辈。你道为何?只因此邑人人最好歌唱,殷纣时曾建都在此。那墨子看了其城,心中便想道:我墨翟有了大才绝学,反被谗人诽谤,以致驰驱道途,没个解骖致馆之所,又没个推贤敬士之人,受了无限痛苦,万种凄凉。如今幸喜走到了这样一个的城池侧边,或者此地可驻我的行踪,可安我的身体,可息我的寝食,可抒我的志气,可用我的才华。我只因在此委质为臣,得位行道,岂非是贤人君子,志士英豪,发迹之场,也不枉了这几时牢落,也不埋没了这一片救民兼爱的心肠。况我只为一心爱了宋国,说了那楚国以致退兵不攻,今日事已定了,功已成了,君上无忧了,人民也安枕了,社稷也无毁败之危了,宗庙也无绝灭之恐了,不指望感我酬我,他倒反听细人之言而逐我。难道此处还有甚么奸人,再像那个子冉的为人?料想这答儿决没有如此之人。咳!老天,你既生了我这墨翟,就该寻一个安置我的所在,纵不能上位存身,便是工艺细民的流等,也凭我操一业成名,奈何令我今日一身落魄如是?正是:

有怀未遂伤情切,四海无依实可怜。

墨子叹未毕,那城门已近,早见一个老人家约有五七十岁光景,须眉皓然,他目中还低低答答,咿咿唔唔,一头走,一头歌。墨翟暗暗想道:“这老者高兴得紧,我不免问他此城何名,有何禁令,即可进否。”那老者望见墨翟便不唱歌,倒先问道:“夫子何方到此?”墨子道:“在下姓墨名翟,今到贵方不知是何地名,特问老者一声。”老者道:“原来你就是墨夫子,闻你说楚有功,为何宋君不用你,反到此来?”墨子道:“一言难尽,但此地何名?”老者道:“此地名曰朝歌。”墨子一闻朝歌二字,忙将其身退转飞走,离了那座城门。那老者看了墨子点一点头儿,叹道:“这个人踪迹甚奇,决是个失心疯的,恐他未必是个墨子。”老者叹罢,依旧唱歌他去。那墨子走离了数箭之地,方才立住脚,自叹道:“我今日何其命运苦哉,怎奈所如辄踬,吾死矣夫。今这个小邑孤城,我还妄想其中有好人,有明主可以赋黄鸟之歌,以寄飘蓬之迹。怎奈我又来得差了,邑名朝歌,其人必恶俭尚奢,不肯从教依法的了。吾又何益?纵在此邑,犹在宋邦无异。况昔者尼父是个大成至圣,他半日尚为不已甚,及至水名盗泉,那尼父坚执不饮。况我亦非以下贩夫竖子,如何不要效而为之,只索去罢。”有诗为证:

颠沛犹坚志,流连何处安。无衣逢雨雪,有铗但携殚。

去路茫难定,悲啼恰易残。征怀谁共诉,旅影自孤单。

空爱兼人物,徒劳沛世难。萧萧还切切,冷冷复漫漫。

入邑思投刺,经都孰守翰。及门人散久,凄楚懒加餐。

墨子行未半里,天色已晚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勉强在露天草下且宿一宵,不觉鸡鸣天晓,人物声喧。那墨子权宿了一夜,心中也不懊悔,但恐无处再显其才,得以兼爱世人。是日,天色晴明,远望林木之外,有炊烟缕起,墨子向烟而走,脚到之所乃是一村旅店,可以买饭息足之所。墨子自袖中取些钱儿,向店中梳洗酌饮,然后复往路中行走。真是伥伥何之,不胜其苦。那墨子只是心中酸楚,这两只眼角上偏生阁不住眼泪,只管要流将出来,好生陶他的气,少顷拭得干,又触着些人言鸟语,便又不禁其泪如泉。墨子只得立定身子,假以看看东西,望望南北,行行走走,忽见村落之中又是一带人家,那人家住的所在可也如画。但见:

竺岭丹枫,澄湖黄柳。门前草色含疏尔,氟猎翩翩。窗外松声送落潮,悠悠远远。野鹤飞来,似忘年岁。轻鸥戏处,如结弟兄。老叟扶杖看芝,小儿垂竿拂苇。日暮云封竹,秋深树散烟。问谁氏深居隐姓名,是何人僻地移城市。少不得有冲花投鸟食,又岂无那踏月与僧期。披麻且结网丝,磨石聊铺棋局。槿花开而且落,野蝶去以犹还。映水芙蓉,繁阴江满港。当轩桧柏,老霭散空庭。直教睡足三竿,岂待香飘一篆。疏世情而畏客,读道书而清斋。竹枝森森被径,花影萧萧叠林。若非迹拟古人稀,定是情同高士隐。

墨氏看了,观之不足,爱之有余。又行数步,只见那个人家里面,堆着些素丝,如山高相似。墨子停睛注目,细看了一眼道:“此乃是蚕结的兰,是人家的男妇缫的丝,为何那两个人在彼处将许多素丝向手中播弄?”又走近一步,又低头细视,只见那两人在那里染丝。墨子道:“我想这丝本是白白净净的,恰被人拿了些苍黄颜色,凭他要染苍就苍,染黄就黄,即如吾人一般。若其自己本是个好人,万一习俗,少有明师佳友,少有好言好语开发其聪明,挑动其昏塞。全是贪残奸佞之人,作歹为非之辈,与之朝夕盘桓,时刻居处,免不得好人也要改为歹类。就是守节的贞妇,若有如簧之舌,出言哄诱,自然守不住节操,念动怀春,情伤独旦。就是那征戍之士,若有敌人诱以夫妇之乐,家室之欢,也未有不弃甲投戈,私自逃遁的。就是那在位之人君,终日居在深宫大院,伴着艳冶妖姿,若无三老五叟,坐而开论古今治乱兴亡,朦史箴其言动,瞽工相其饮食,毕竟为着奸声邪色,惑志丧神。就是那学道之流若无所见,也要被情欲丧了声名,乱了道法,永堕地狱,怎上天堂。就是那农工商贾,不将志立,恁般坚固,也未免要堕其四支,危其职业。我想来岂不就是个素丝的榜样,要染便染了五色,要不染仍旧是素白之丝,即是我墨子今日也就是染丝之类。昔宋用我就是素丝,今日逐我就是染丝。”那墨子说到其间便哭将起来,就如丧了考妣一般,跌足捶胸,口中叫道:“我那丝呵,你为何被人染了颜色,自身不得自主,反被人在手中团捏。”他自早至午哭个不休,其时染丝之人一心在那里调勾作料,染其颜色,那管墨子的闲帐。始初听得哭声,其人尚认道是:

隔水婴儿哭未休,也因操业只低头。无何墨子声逾厉,始住调匀偶送眸。

染丝人抬起头来,看见是墨子这样一个大人家,乃笑道:“这人又不着鬼,如何向了我恁般好哭,难道是失心疯的?若不是个疯子,为何作此态度?看他形状,又非以下之人,其中必有缘故。”那墨子偷眼看这染丝人住了手,私自喜道:他见我哭这丝,他便饶了不染了。及见其人又染,墨子又哭,其人又住手。墨子又停哭,如此三回五次,不一而足。墨子哭得眼泪枯干,喉咙叫哑。染丝人忍耐不住,住了手,走出门来,拽了墨子的衣袖问道:“你看我大哭,其意何也?”墨子道:“老儿有所不知,这丝质本素,要将来染黄就黄,染赤就赤,染白就白,染青就青,染玄就玄,染苍就苍。岂不是与人仿佛,习善便善,习恶便恶,习好便好,习歹便歹的榜样,故此不觉心伤得紧。”说罢又大哭起来。染丝人听了此言,连声道:“呸!痴人,痴人。丝之为物,拿来染了颜色,济人用度,怎么倒费你扯淡之哭?”即将身退转,笑了一声,掩门进去。那墨子见他不采,四顾没个知己,哭了又哭。忽然其弟子公上过、禽滑厘二人闻知墨子为宋所逐,也担囊蹑履来寻,恰好遇着,看见墨子哭倒在地,二人向前问其缘故,那墨子也不告其明白,一味指着了那人家的门内而哭。公上过、禽滑厘错道墨子或受其辱,故此哭泣之哀。二人又再三动问,墨子道:“彼家染丝,我故惜之,不忍见其因素而染于五色,如人不学无术,也有染其习俗,坏其声名相似。”公上过、禽滑厘齐声叹道:“原来夫子为爱天下之心,故如是忘身致渤,弟子辈谨闻教矣。但宋君不仁不义,逐了夫子,今往何方?”墨子道:“茫茫风尘,正无税驾之所。”公上过、禽滑厘齐道:“夫子何苦独自奔走天涯,我二人特来相寻夫子,且回故乡再作区处。”墨子应允,即便回去。

只因墨氏一念兼爱,以致如此,若非公、禽二人岂不做了他乡之客,萍踪浪荡,何时了休。我虽爱人,人不我爱,何益之有?所谓异端之学,必使正人君子攻而灭之,始为快事。所以后人有感其事,乃有一诗叹道:

悲哉墨氏,不情之犹。说楚何益,逐宋何仇。千载而下,只足贻羞。

寄言末世,有识者流。或作贩竖,或为王侯。慎勿妄学,聊以优游。

总评:兼爱是无父之事,这墨子甘心为之,是乌得称有情者。如此博誉希名最为其甚,及至裂裳入郢,甫及罢兵,又遭谗谤,其为力也,不亦劳乎?不亦拙乎?

又评:常言有之,劳无功,反苦穷。读墨子者,当作是观。可见夫子有攻乎异端,斯害也已之言,不为虚矣。何则兼爱一事,还可冤做有仁心者,及哭染丝,止可供人捧腹。

卷二十三 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

举世茫茫秽行,谁能浊里澄清。梦魂常逐几方馨,一觉千秋未醒。

细数古人高洁,争如仲子廉贞。只今遗得一洁名,莫道矫廉畸行。

这一首《西江月》词说近世人情鄙猥,贪得成风。凡属利孔所在,无不兢逐征求,那管丧名污行,就如千年不醒的长梦一般,那里再得个捐弃荣华,甘心落莫。虽当劳苦而不辞,或值饥寒而罔惜,清名苦节。表表人间的陈仲子,做一个中流砥柱呢!当初的人都说他是矫廉,不免轻薄他几分。不知这样的人,正是今人的药石。那陈仲子是齐国人氏,战国时的处士,排行第二,故此唤作仲子。因避居于陵,又号为于陵子。父亲早故,惟有母亲在堂,他的先世皆是齐国上卿,有兄陈戴见袭着祖父的官职,真个威风光彩。但见他:

食禄盖邑,享粟万钟。荣承先业,果然气焰熏蒸。势擅余威,委实声名赫奕。衣锦绣,食膏粱,已自奢华不尽。乐妻孥,登大厦,果然享用无穷。成为庶姓之尊,列在一人之下。

若是当今之世,为兄的如此贵显,为弟的少不得也要藉些势力。这个陈仲子的生性偏是古怪,且听我道来:

秉性贞廉,栖心淡泊。所恶的是朱紫盈门,最嫌的乃金钗绕座。盘中餐来得无名,宁饥饿而不食。身上衣不忍弃旧,虽破损而犹穿。久厌世人之竞逐,欲同自己之清高。

一日,陈仲子对妻子说道:“我久慕清廉,不能遂志。若只管恋着不义之物,何以成廉?”妻子道:“那一件是不义的?”仲子道:“我和你日常间吃用是那里来的?皆是吾兄的俸禄。俸禄难道是义的?就是如今所住的屋宇,虽然祖宗遗下,在我看来也是不义的。莫若弃了,方可砺吾之行。”妻子道:“如此却好,恐一时没有栖身的所在。”仲子道:“于陵地方,我有陋室一间,尽好安身,但不知娘子意下何如?”妻子道:“你既有心,我必同志。唱随相守,何嫌于贫?”陈仲子大乐道:“此真仲子妻也。”后人看至此处,有诗一首以赞之曰:

避世辞荣意见真,修名砥行不妨贫。同心羡有贤义妇,此义何须再问津。

当下仲子又对妻子道:“我和你就去罢。”妻子道:“这也须别了婆婆,方才可去。”仲子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既同了妻子去别母亲、哥哥,把要出去栖住于陵的话说了一遍。他哥哥是做官的人,心中便道:“他是薄福之人,不能消受体面上。”少不得把两句好言语劝慰,却不十分强留他。母亲实出母子至情,未免肝肠寸断,涕泪交倾,力为劝阻。夫妻二人坚执不从,竟自恝然而去。离得相府,转出东廓门,不一会儿已到于陵地方了。但见:

数椽斗室,半亩方塘。屋外青山,耸起嵯峨之势。门前绿水,流来呜咽之声。农者农,樵者樵,相逢络绎。富者富,贵者贵,断绝往来。暇时山水作生涯,静夜琴书为伴侣。正是山中莫道无供给,偏多明月与清风。

仲子一身之外并无他物,与妻子商议道:“我和你立志贞坚,也要治些生理才好。”妻子道:“这个讲得极是。”仲子便脱下随身衣服,卖得几钱银子,买了些稻草,又买一双草鞋,看了样做起来卖。又买了些练麻,付与妻子辟绩,大家赚些柴米度日。二人竟在于陵安心乐业,虽不比在家时节享用肥甘,却也粗茶淡饭尽彀一饱。不料国中大旱,井泉皆枯。仲子只得起了一个早,手中拿着一个坛,坛上系了长绳,径到东廓外去汲水。天色尚早,虽不曾有人汲过,井里实是没水。仲子慢慢汲来,恰好彀满一坛,井里就干了。才把绳子收起,正待要走,只见男妇老小许多人,拿了坛来汲水,看见井中没水,自恨来迟。见了仲子满坛好水,不胜羡慕。仲子嘿想了一会,便对众人道:“你们且把我的水均分了去。”众人听得大喜,各把自己的坛分了水,作谢而去。仲子见众人去了,仰天长叹道:“我其先乎?人乎?我其贪乎?饮乎?我其争乎?汲乎?”就把水坛打得粉碎,草绳裂作寸断撇在井边,垂首丧气回到家里,才进门来就抱头痛哭。妻子问其缘故,仲子答道:“我未尝先天下事而争,先天下事而贪。今日之汲孰使我先,孰使我争,孰使我贪,以丧我贞廉。我且绝食三日,惩我之先人也。”便闭上了门,嘿坐无言,大有忧色。妻子也只在一旁绩麻,请他吃饭,只是不吃。看看过了一日,明日也如此,后日也如此。三日之间并无一颗米下肚,妻子连忙做了些饭摆在桌上,说道:“今经三日已足,惩你之过了。有饭在这里,且吃些充饥。”仲子饿了三日,那里听得?连桌上摆的饭也略略见些影子,却辨不出是甚么东西,便问道:“你不言不语,放些甚么物件在我桌上?”妻子就晓得他目无见耳无闻了,高声说道:“如今三日了,有饭在此,请吃些。”仲子把桌上一摸,摸着了饭碗道:“虽是三日了,却没些滚水漱口,干巴巴如何下得喉去?今日已晏,料不先于人了,待我去汲些水来。”就扳着桌子,挣将起来,一步一步挨将过去,取了一个小瓶,寻了一根草索缚在瓶口上,唤妻子开了门,他便提了瓶儿,逐步步的挨出门去,慢慢挣到井边,正要汲水,把手捞到井栏上去,只见有一李子在上,仲子拿将起来,近着眼睛一觑,已被蛴螬虫吃过一半,只剩得半个。仲子便道:“此天所赐,以济我贞廉也。不然,螬食何为不尽?”便把那烂的所在掐去了,上口便嚼,刚才咽得三咽,当此饥渴之际,那李子虽然是个弃物,却也又酸又甜,咽下喉咙便觉精神添了一半,登时耳目清亮了。后人有诗为证:

廉士曾逢三日饥,见闻泯灭井边颓。天贻半李教三咽,顷刻聪明依旧回。

仲子放瓶下井扯起绳来,已是满满一瓶水,双手捧了将脚步缓缓移来,挣到家里就递与妻子。妻子烧火烹茶,仲子把井上有李的事说了一遍。茶已熟了,妻子便把茶饭放在桌上,请仲子去吃。仲子只因三日没饭在肚里,脏肺虚弱,虽然肚饥,那里吃得多少下去?倒吃了三四碗茶,只吃得半碗饭,就叫妻子收过了。将息好几日,才得饭量如旧。又过十余日,方得精神旺相。妻子道:“你连日身子不健,不曾出去买得练麻,我的手里脱空了。”仲子道:“待我就去买来。”径到城门边买了练麻复身回来,终久调养不起,初次出门便觉有些力倦了,权在路旁石头上少坐一坐。不多时,偶凑齐王排驾出郊,到此经过自南至北。仲子也只得站立起来,却在东边路口。齐王见了便叫拿来,那些牢子们鹰拿燕抢的跑将过去,认得陈仲子,又晓得齐王是重他贤名的,便不动手。转身禀覆齐王道:“路旁站立的乃是于陵子,小人们不敢动手,特来禀知。”齐王道:“既是于陵子,请来相见。”牢子们领命,又过去道:“大王特请相见。”仲子没处推托,只得走近前来,见了齐王,长揖不拜。齐王先开口道:“寡人慕子贤,欲迎为大夫,不知肯许可否?”仲子闻言,不觉两眉攒斗,答道:“今之为王大夫者皆壮其冠、华其履,甘美其服食。与今臣心甘恬淡,恐非臣所宜也。非臣所宜,恐又非大夫所宜也。敢辞。”说罢,又是一揖,竟往旧地拿了练麻而去。正是:

高尚偏遗轩冕贵,目中全是邈王侯。

齐王见仲子去了,也自起驾前行。却说仲子回家,把麻交与妻子,自家又去做草鞋。手里一面做活,一面又把路上遇着齐王的事情说了一遍。妻子听说欢喜道:“正该如此。但我和你出来倏忽半年,为人在世清操虽是要的,孝心也不可丢得。何不走到家中看看母亲?”仲子道:“去便要去,只是看不得家中这些积污。”妻子道:“清者自清,浊者自浊,有何妨碍?”仲子道:“我明日便去走走。”次早别了妻子出门,取路进城。不多时已到自家门首,进得大门,自前厅走入后厅,却遇着哥哥的属官孟大夫王欢差人送礼,他哥哥看了礼帖,正要动笔点收,因见仲子进来,即忙放了笔,与他见礼。见过了礼,只听得前厅鸠鸠之声叫将起来,却是一只活鹅。仲子便道:“鸟用是鸠鸠者为哉。”说完竟进里边见母亲去了。他哥哥见仲子说的话,偏把这鹅收下。且说仲子见过母亲便问安否,母亲见他回来不胜欢喜,便教厨下整治酒饭,留他过夜。仲子那肯坐定,执意辞别要去。他母亲见留他不住,心里也想一想道:留便留他,只是媳妇独自一个在家,如何是好?故此假托手放他回去。仲子别了母亲回到家,只见有一远客坐在家里,仲子便拱手问道:“我仲子食贫居贱,以全吾廉,足下何故到此?”那人道:“吾乃楚国使臣。楚王因慕于陵子贤,远遣相迎为相。”仲子听说,心中焦躁不宁,并不做声,竟进里边对妻子道:“楚使来缠扰我,奈何?”妻子道:“夫子左琴右书,织履为食,恬淡无为,乐在其中矣。联驷结骑,所安不过容膝。食前方丈,所甘不过一肉。而怀楚国之忧,乌乎可也。”仲子听了妻子这一番大议论,不觉欣然,便出去对使者道:“吾乐吾贫,侯王勿以易也。子其速行,弗污吾座。”使者见他回言来得斩钉截铁,不敢强他,只得忍气而去。仲子见楚使去了,对妻子道:“我避居此地指望晦迹埋名,不想齐楚二君俱来征聘,却不把于陵倒做了终南捷径么?我前日打从东廓外回来,见一分人家,有瓜果园十亩,贴着晓谕,召人灌溉,莫若与他灌园,亦可成我隐遁之志,你意下如何?”妻子道:“如此更妙。”仲子就去与园主讲明,然后与妻子搬了动用物件,径到园内住下,果然快乐无穷。有古诗一首为证:

一阵风来到处香,青青麦垅菜花黄。辘轳响处人车水,筐筥携时妇采桑。

浅水莼多供久用,东陵瓜熟试新尝。纵然万物登收尽,还有松筠傍短墙。

二人既到园中,妻子尽力绩麻,仲子早起晚息,不避辛苦。或锄芸种植,或汲水灌溉。园中瓜果比前十分盛茂,园主见之异常欣喜。但不是以下之人,亦不敢过为优奖。夫妇二人乐此不疲,欲得此处为久居之计。一日,对妻子道:“吾闻父母在不远游,游必有方。今吾母尚在,游虽不远,未曾告之以方,是不孝也。意欲回去对吾母说知,省得他心中挂念。”妻子道:“我意亦欲如此,正要教你回去,你又先得我心。”仲子就别妻子出了园门,一路面西而走。进东廓门一步近一步,已到家中,竟进内室见母亲,各把别后事情一说。仲子又对母亲说道:“孩儿今日回来非因别事,只为向居于陵不能遁迹,今在东廓外为人灌园,犹恐母亲不知去向,特来告知。”母亲道:“你来与我说知,我做娘的便欢喜了。你在此我去叫他们整午饭与你吃。”仲子便要起身走,母亲一把扯住道:“你来见你孝心,还要听做娘的一句话便好。”仲子道:“母亲有甚训诲?”母亲道:“前日留你不住使我心中懊恼,今日就吃一顿饭也不就伤了你的廉。”仲子思量道:前日去了,今日又不吃,母亲面上也觉不好意思。只这一餐也不为碍。就应允道:“母亲,既如此说,孩儿在此用饭便了。”母亲便觉满面春风道:“你且坐下,待我去说声来。”随即进去,教侍女们杀了一只鹅,安排午饭,又来与仲子讲些家常话。顷刻间,午饭已到,母亲与仲子坐下,摆列齐齐整整,内有肥鹅一碗,只拣好的搛在仲子箸头上,这也是父母爱子之心。酒后饭,饭后茶。方才吃,只见他哥哥从外进来,仲子连忙出位作揖,他哥哥看见桌上有鹅,吃得七八将完。因触着仲子前日那句话,便指鹅碗说道:“是前日鸠鸠之肉也。”仲子听得此言不觉面颊通红、浑身冷汗,也不答应其兄,也不辞别母亲,一径望外边跑出。母亲却不知其中袖里,见他一忿之气直奔了出去,爱护之心,未免把大儿子发挥几句,不在话下。你道仲子急忙忙走出去做甚么?他却到一块空地上立住了脚,就把两个指头向喉咙里边一挖,霎时呕吐,把方才吃下去的酒食不觉倾囊而出,犹恐吐得未尽,又把指头再挖,那里还有一些吐出来。正是:

误食不义恐伤廉,致令五脏皆翻覆。

吐完转身便走出了城门,就在城河下取些水漱口,一直径到门中,诉与妻子道:“今日回去,几乎被母亲丧了我的贞廉。”妻子道:“立志在我,如何倒说母亲?”仲子道:“我前次回去,恰遇有人送礼与哥哥,内有生鹅鸠鸠而叫。我便道:‘鸟用是鸠鸠者为哉。’说罢见了母亲就回。今日母亲留我过午,我要辞回,母亲道吃一餐也不为伤廉,我只得勉强坐下,摆几品肴馔,内有一碗鹅。母亲只管要我吃,便随意吃了。那里知道这鹅就是前日受的,刚放下箸,幸喜哥哥进来,见席上有鹅,省着那前日这句说话,意欲捉我破绽,便指道是鸠鸠之肉也。我听见就觉浑身局跷,径往外边一跑哇吐得静尽而来。”妻子道:“受馈不义食之伤廉,既已尽吐亦不失仲子。”仲子道:“事便如此,我想人生在世终为口腹所累。我与你毕竟要如蚯蚓一般安身泥土,不为泥土滓染,方成得真正清廉。”妻子道:“蚯蚓也只是无求于人,你我自食其力,与蚯蚓也不相上下了。”仲子道:“我若不到得蚯蚓地位,死不甘休。”二人说话已毕,不觉天色将黑,吃些晚饭,就枕而卧。睡梦之中忽见庭中有一大窍隐隐透出亮光来,仲子遂挨身入内细细一看,中间多有路径,亦有居亭,一人细颈柔腰,长眠自鸣。仲子上前与他施礼,他全然不答。仲子又问道:“先生高尚如此,尊姓大名。”那人道:“我姓丘名引,世居此园,与足下相聚已有日了。今日听见子夫妻二人要与我争廉,我略把行事与子比勘一番。”仲子道:“愿闻。”那人道:“你上栋下宇,衣布食粟,能比我上食稿壤,下饮黄泉么?”仲子嘿然不应。那人又道:“你不能为千乘劳心,而反为十亩劳力,能比我逍遥于泥土之中,天籁自适么?”仲子不敢出声,那人又道:“你易粟以食,不免驰逐往还,能比我与人无竞,与世无争么?”仲子又不敢答应,竟说得仲子目睁口呆,置身无地。沉思多时,正要开言回答,忽然一脚蹬醒,却是南柯一梦。正是:

醒时怕逐腥膻去,梦里还从廉介来。

仲子既醒,把梦中之事对妻子一一备说。妻子道:“只是日间说了蚯蚓,故此夜间得梦。”夫妻二人你一句,我一句,说得心中痛快,性地清凉,恰像悟了禅家的棒喝,得了孔门的一贯。巴不到天明,二人起来便道:你我虽称廉介,但食用的终未免以有易无,两相较量,况这些粟米的来繇,知他是义的,知他是不义的?莫若绝粒断烟,便纵然饿死,也得全名完节,不枉为人一世。即将厨灶什物尽行毁坏,见得已后再不谋食。自此之后也不去灌园做活,每日只是抚琴三弄,著书十行,饥则食些草根木实,渴则饮些流水清泉,不觉又是数年。偶尔一日,无病无灾,双双谢世而去,世人以为升仙云。

当日人嫌仲子廉,圣贤中正律须严。若将仲子绳今世,今世都堪问剑镰。

总评:仲子之廉亦云苦矣。岂是矫强可得,子舆贬之,亦是春秋责备贤者之意,诚恐廉字义字认得,不真教人,无下手处,未免以自误者又误后人。故骂仲子者,为世人立一榜样耳。然世风日下,不可无仲子,而玉成仲子不可无此妇。

又评:日子所思,夜则成梦。蚯蚓未必能言,或即仲子自相诘责邪?假若能言,亦不失为仲子知己。真邪?假邪?是邪?非邪?可发一噱。

卷二十四 公输子之巧

昔日轩辕制战车,孔明流马世称奇。中间更有公输子,机巧千秋技艺师。

此诗盖言古往今来技艺之巧者颇有,若以木头板片加之雕凿,能参天地之造化,能代马牛之负运,能供男女之驱策者,惟寥寥二三人而已。昔日神农氏传位榆冈,那时有一叛臣蚩尤兴兵肆暴,又有个轩辕氏原是诸侯,他却仁德具备,倡义征剿,以安万民,战于涿鹿之野。不意蚩尤能作妖术,布起一天云雾,那轩辕氏的军马辨不出东西,分不出南北,难以厮杀。这轩辕氏一夜之间便做成一具车子,名曰指南车,随你上南落北,转东过西,那车头是活动的,只向南边指着。有了此车就好进战退守了,众兵一齐杀上,活捉蚩尤,即便斩首。各路诸侯就尊轩辕氏为天子,号曰黄帝。这个木头物件在大雾之中辨出东南西北,岂不是参天地造化之巧么?后三国时孔明六出祁山,与司马懿交兵,因粮米皆在剑阁,人夫牛马搬运不便,虽日行夜住,费力甚难,不敷支用。那孔明自运巧心,教人置造木牛流马搬运粮草,自剑阁直抵祁山,昼夜不绝,兵民牛马皆不受了这一番劳苦。司马懿闻知遣人抢去几头,拆看其中转折,依法置造,驱到陇西转运粮米。孔明得报也遣人到司马懿运粮的所在,将他木牛流马口内舌头扭转过来,魏兵赶到,牵拽不动,扛抬不去,只得弃于道中,被孔明遣人依旧扭回舌头,长驱而回,反得他许多资助。这不是代马牛之负运么?还有一个最巧的人,制造木车竹马供人驱使,那人却在孔明之先、轩辕之后,生于春秋之世,姓公输名班,又名般,鲁国人氏。因他是个鲁国第一个巧匠了,人就顺口称他为鲁班,呼他一声公输子。只因他技艺出神,故此尊称他的。幼时颇曾读书,为人最孝,技艺精通,机关具备。大则殿阁楼台桥梁,小则船车器皿,一经其手无不出妙入神,至今数千百年之后,天下木匠皆奉他为先师。凡有大兴工作,其精灵无不来降焉。后人有诗赞道:

雕镂虽末技,还逐锦心生。制作千秋在,从来谁与京。

当初鲁班的父亲曾往吴国起造姑苏台,因逆了吴王即时被杀。鲁班抱恨终天,无由报复,意欲别了母亲,往吴国寻取父亲尸首,一则乘机欲图报仇。但母亲在家,虽有媳妇承奉,只是无以娱乐。偶然得了一个想头,就取了些木料,动起斧凿,正在那里用工做活,却见母亲走来问道:“我儿做些甚么?”鲁班道:“母亲在家,无以取乐,孩儿要造一乘车子与母亲坐着。若用人推,未足为奇,只做一个木人,要他推车宛如生人一般。闲时无事乘了车子到亲邻眷族人家戏耍一回,被人喝采,母亲也觉快活。”母亲道:“虽是你手段巧妙,难道木人便会推车?”鲁班道:“孩儿怎敢诳言,待做出便见。”母亲听说,欢欢喜喜去了。鲁班先做成了一乘精致小车,随后便做木人,也不止一日工夫。千思万想,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才得完成。那木人身长六尺,面目如生,手足俱活,就接母亲出来说道:“孩儿已做完了。今日是好日,请母亲试一试新车。”母亲道:“生受你了。”鲁班即将车子放在门外,把木人装在后边,请母亲上了车子,便说道:“车内有两个机关,若要行动把两个机关一齐拨转,若要往左把左边机关一按,若要往右把右边机关一按,若要他住把两边机关一齐捺定。或行或止,前后左右,随心所欲。”母亲便依他说,将两边机关拨动,只见那木人推了车子隐隐而去。但见:

辕声咿哑,轮辙逶迤。登坡下埠,自然有疾有徐。落北上南,无不应心应手。

休夸车可趱程,还羡人能推毂。两只手掌之最稳,一双脚走得能匀。旁人问道阿谁作,除却公输更有谁。

那邻里们看了无不喝采,也有跟了车子去看的,也有站在门前等的。不移时,只见那车子从后门边圈将转来,母亲下了车子道:“果然做得好。”鲁班即将车子木人搬进。已后他母亲凡到亲戚家去就乘此车。后人有诗曰:

技艺堪夸妙入神,顿教木偶代生人。一车足以娱亲志,绝胜斑衣膝下忻。

一日,鲁班唤妻子请出母亲商议道:“孩儿因父仇未报,切切在心,意欲前往吴国访问父亲尸首,不知归于何处。二则孩儿要报父仇,媳妇在家尽堪伏侍,禀过母亲方敢前去。”母亲道:“寻访父亲尸骸,这个则可,再不要说起那报仇。多少官寮报仇不遂反罹奇祸,何况于你?”鲁班道:“孩儿父仇虽切,断不轻生,母亲放心。”次早打点行李,别了母亲、妻子,径往吴国去了。正是:

举头不见天边日,回首空瞻一片云。

不一日早到了吴国,你看偌大一个去处,那里寻问?鲁班也寻得个不耐烦了。一日,竟自走到姑苏台下,只见车马纷纷,士民杂沓,正不知有多少游玩的。鲁班故意在台边长叹道:“果然造得好,不知那里匠人有这样手段?”其中有那好闲讲的便道:“造便造得好,人也不知杀了几个?”鲁班问道:“杀的是甚么人呢?”那人道:“也有工人,也有匠人。有一个姓公输的,他是匠头,因激了吴王也吃杀了。”鲁班问道:“这姓公输的既杀了,有甚么亲戚收拾他么?”那人道:“亏他一个徒弟办了棺木前来收殓,不知抬在那里安葬了。”鲁班又问道:“这徒弟姓甚名谁?却住在那里?”那人道:“此人技艺最精,专好隐姓埋名,故此不曾知道他的名姓。大家趁口叫他工师便了,却不曾晓得他的住处。”说完各自散去。鲁班暗暗欢喜道:如今有些影响了。但是看见木匠就问道:“有一个工师,你们可晓得他的住处么?”那些木匠也有竟回道不晓得的,也有回道他原是齐国人,如今往楚国去了。免不得又问道:“他有个师父,姓公输的,闻已死了,不知他的棺木在何处?”那些人道:“晓便晓得有这个人,不知他棺木在那里。”鲁班心中甚觉不快,难道二千里路程得到这里,竟访问不出,便自罢了?况且有了这个影响,少不得要到楚国里去访问工师哩!即忙问道:“那工师在楚国里可问得出的么?”那些人道:“他从来不肯说姓名的,你竟问齐工师便是。”当下各人散讫,鲁班暗想道:我今寻觅父亲尸骸故到吴国,尸骸虽无觅处,阴灵少不得在此。便备办祭礼望空拜奠父亲一番,又取道竟往楚国而去。诗曰:

寻踪觅迹未分明,历尽山程又水程。纵使长途空跋涉,不虚人子尽亲情。

说鲁班又到了楚国也像在吴国之时,每日见了木匠就问道:“有一吴国来的齐工师,可晓得他么?”那些木匠也有不晓得的,也有晓得的,便道:“此人来不多时就去了。”鲁班又问道:“那里去了?”那人道:“这却不晓得。”鲁班心中甚是焦躁,身边盘费又尽,怎么是好?恰好寓所隔壁有一老者家事极厚,单生一子,恰好八九岁,甚是爱惜,每日上学读书,只是走来走去,鲁班道:待我做一物件送他,他也毕竟送我些盘费。就去买了三四株毛竹,两三日里边做成一匹小小的竹马,牵到隔壁去,对那老者道:“我见令郎每日走来走去,甚觉不便,学生做这一匹竹马相送,骑在上边他自会走。”那老者道:“竹做的怎么会走?”只见鲁班把缰绳扯一扯果然略有些动弹。老者道:“只好动动就是了,那里骑得人,走得动?”鲁班道:“骑上去试一试就晓得了。”老者道:“若是骑上会走,我便输十两银子与你。”即便叫儿子出来骑骑看,那小儿一脚便跨了上去。鲁班道:“你把缰绳提一提。”那小儿依他把缰绳一提,这竹马果然会走,一径走出门外去了。真个是:不用驱鞭,何须坠镫。跨上鞍,头尾便动。提着辔,脚步频移。千里神驹还要喂他三顿,五花名骑也只坐得一人。虽然是件假东西,犹胜子昂一幅画。老者见了甚觉欢喜,况是许了十两银子,就去取来送与鲁班。鲁班道:“怎好受得?”老者道:“是我所许的,且又不多。”鲁班只得收了。老者又问了姓名,便道:“去年有一个人叫做齐工师,他在此做一只木头的仙鹤,放在地上只会舞,却不会走,如今足下的手段更高。”鲁班问道:“如今他在那里?”老者道:“往宋国去了。”鲁班谢别了老者,回到寓处想一想道:既得了这个信息,又有了盘费,再往宋国自然寻着。当日即便起身。那楚国中人看见了这竹马,家家要做,来寻鲁班,却已去了。那些小儿们个个都要啼啼哭哭,那肯干休?为父兄的只得仿那样子做一个马头,穿上一根细竹,后边放两个小轮,把小儿跨了,把缰绳挂在颈上,教小儿自走。那些小儿们也觉欢喜,便哄了过去。相传至今不绝,后人有诗为证:

记得小时骑竹马,看看又做白头翁。但知此日供欢笑,谁道根繇出楚中。

鲁班自离了楚国,又到宋国地方,才得望见城门,还在个空野去处,只见一丛人俱仰面看天,鲁班也立住脚看时,却见一只鸢鸟飞舞半空之中,仔细再看却是木头做的。鲁班想道:这个手段亦算奇巧,莫非就是齐工师做的也不可知。就向人丛里询问,都道是国中一个大贤所造。鲁班想道:他们都不说名姓,称他大贤,想正是齐工师了。待我也做一个木鸢,寻他的事,便好与他相见。众人都称赞道:“他做造木鸢三年始成,每日拿到此处来放,果是奇观。”鲁班笑道:“木鸢小技耳,何待三年?”说罢就去投了寓所,买些板木,一夜工夫便做完了。次早拿到原处,见昨日那鸢刚刚放起,鲁班就将自己的木鸢放上去,两鸢同舞,果然好看。但见:

两鸢斗胜,四翼齐舒。左盘右旋,若有将鸣之状。东瞻西顾,浑如欲息之时。一霎时,前者飞,后者逐,似雕去搏鹰。忽然间,一个顾,一个恋,若鸾来趁凤。谩言匠作为佣品,始信雕镂有化工。

两鸢偶然一凑,却把一只堕将下来,众人认得是旧的那只,这只新的尚自高飞,又飞了好一会也下来了,鲁班一脚就踢碎了。诗曰:

开卷方知有木鸢,问君何以戾于天。垂云四翼风搏斗,不是神功却是仙。

不一时,只见聚了数十衣冠济楚的人,竟把鲁班扭定了道:“这木鸢是我家夫子所造,你是甚么样人,辄敢如此放肆?”鲁班低头无语,只得凭他扭结,心内想道:此人与这一起衣冠人物相与的,想来不是齐工师了。这些光景又不像达官显者,口中称他夫子,门人又多,到却与本国中的仲尼一般。只觉这些弟子们异言异服的,正在踌蹰无定,忽然走出一个人来上前举手道:“先生巧妙至此,莫非是鲁国公输子么?”鲁班答道:“便是。先生能作木鸢,想必是墨子了。”墨翟亦答道:“是。先生能作一鸢以败一鸢,其中巧妙幸以教我。”鲁班道:“吾闻先生见染丝而致悲,过朝歌而不入,道其至矣。若鲁班者不过一技艺人耳,敢辱明问。”墨翟道:“先生远辱敝邦,必有正务。”鲁班道:“特来访一齐工师,不识先生知否?”墨子道:“去年在此担延数月,随即去了。”鲁班道:“往那里去了?”墨子道:“这倒不知。”两人各问住居,就此作别。次日,彼此往拜。鲁班又去各处问了一日,并不晓得工师的下落,便觉昏昏闷闷,自言自语道:“起先还有个踪迹,如今一些影响也没了。不要说起父亲消息,连这工师也没一些路头。次早,只得起身回还鲁国。正是:

夜静水寒鱼不饵,满船空载月明归。

说鲁班离了宋国,取路归鲁,看看近家止差得三里路了,远远听得车声响,抬头一看原来就是自做的木人推着车子,车上坐着母亲,车轴上挂着些纸锭。鲁班便上前道:“母亲往那里去?孩儿回来了。”母亲按住了车子道:“你到那里去许久才来?”鲁班道:“孩儿因访父亲消息,先到吴国,再到楚、宋二国,故此迟了。”母亲道:“你父亲的棺木有个齐国人亲送到此,我就权殡在祖坟上,今日刚是百日了,特来烧陌纸钱。”鲁班听得又惊又喜,且不及细问,就同母亲到灵柩前哭奠一番,仍旧随了母亲车子回家。见了妻子,少不得办些酒水洗尘。饮酒之间,细问母亲来历,母亲道:“这个人是你父亲的徒弟,因你父亲没了,他就备棺木收殓,就要送来,又少盘费,他在吴国积趱不起,直到楚、宋二国走了一遭,趱得些银子,送你父亲灵柩回来。你却又不在家,我已款待他几次,他便回吴国去了。说道过几年还要来祭奠哩!”鲁班也把出外的事体说了一遍,又道这齐工师是我大恩人,改一日还要亲往吴国去拜谢他。说罢各自歇息不提。过得月余,鲁君有旨道:“南门城楼倾圮,责令鲁班为匠作之首,鸠工改造。鲁班领旨,一面兴工不提。心中触着那报仇之事,就在家中瞒过母妻,做一个三寸长的木人,彩画端正,藏在身边。到了上梁这一日,鲁班亲自上去,悄悄把木人放于梁斗之内,面南背北,一只手指着斗牛之墟,正应吴国地方,众人毫不知觉。完工之日,鲁班覆旨受赏不提。

却说自立木人于城上之后,吴国便遭大旱,不觉已及三年,真个是烈日高悬,风伯雨师辞霸国;亢阳久踞,山崩土裂遍勾吴。当此天气黎民老幼愁苦艰难之状,不可胜言。有西江月词为证:

遍野飞砂蔽日,晴烘烁骨销金。三吴赤子尽寒心,尘饭槐羹争余。

老弱转手沟壑,流民图画堪寻。拆骸易子苦难禁,君国岂能安寝。

其时,吴王率群臣斋戒祈祷,引咎自责。这日偶然有个方士来见吴王说道:“臣观星象,吴国之旱系鲁国有人魇镇,必须遣使赍帛求救鲁君方得早解民难。”吴王听说,即便备了礼物,遣使竟到鲁国,见了鲁君,把吴王的来意说了一遍。鲁君道:“若果有魇镇之事,只问鲁班便知端的。”随即召鲁班进朝来问,鲁班也不敢隐瞒,把为父报仇的根繇从头直说。鲁君即命去了木人,鲁班不敢违背,走到城头取将下来,回复鲁君,使臣拜谢而去。此后吴国便有大雨,人民安乐。后人有诗为证:

吴中亢口天三周,百姓悲号国主愁。从此鲁君除镇魔,公输也释杀亲仇。

鲁班在家多时,一日想起齐工师的大恩,不免要到吴国走一遭。又想道:吴国受此凶旱必然怀恨,今后决去不得了。心中甚是不快。忽然间他母亲染成一病,鲁班延医调治,全无起色,毕竟身亡。治丧极其尽孝,将要扶柩归山,与父棺合葬。偶然想道:母亲在日极喜这乘车子,但是棺木重了木人难推。即便另做起一匹木马,临期把母亲棺木抬上车子,将木马装在前面,把机关一动那马拖了车子稳稳的去了,送丧的个个喝采。霎时到了坟边,把母柩扶下,连父棺一齐入土,封了墓门,哭奠一回,各自回去。鲁班在家守孝,不觉又经三载。一日,正在家中闲坐,忽然有人叩门,鲁班连忙开门看时,却是个不相认的,便道:“足下何来?”那人道:“我便是齐工师。”鲁班听说喜逐颜开,邀至中堂倒身便拜,连叫恩人。齐工师连忙扶起道:“兄可正是公输子么?”鲁班道:“小弟是公输班。”两人作了揖,分宾而坐。鲁班道:“向日小弟访父亲消息来到吴国,询问土人即知仁兄大德。又闻仁兄往楚,及小弟至楚,仁兄又到宋国。不期小弟到宋终于不遇,只得怏怏回家。仁兄将我父柩还乡,却又望吴国去了。大恩未报,怀想多年,岂知今日光降,得认尊颜,三生有幸。”工师道:“小弟蒙令先尊授业,他既受屈而亡,并无亲戚,我为弟子受恩深处,免不得备棺木收殓,但乏搬丧之费。若在吴国亲友极多,日逐所得只好费用。因此,到楚、宋二国积蓄得些盘费,才送得令先尊灵柩回来。仁兄又不在家,极承师母款待。此来虽则不诚,敢请师母一见。”鲁班道:“先母弃世已三年了。”工师道:“原来如此。明日到佳城叩拜罢。”二人正在讲话,鲁班的妻子听得是齐工师,不必丈夫分付,打点出酒肴来了。饮酒之间,工师便道:“小弟近日又往楚国,楚王欲设攻城器械前去攻取宋国,国人已荐小弟置造。自思伎俩不如仁兄百倍之一,故此奏过楚王,特来相迎,乘便到令先尊坟上祭奠。”鲁班道:“且待明日商量。”酒逢知己,不觉更深,即便安寝。诗曰:

神交初会合,各罄十年心。说到知音处,情怀更觉深。

次早,工师买了祭品纸锭同鲁班到坟上祭奠已毕归家,即同鲁班收拾行李竟往楚国去了。到了楚国,工师引鲁班见了楚王,楚王大悦,即命鲁班作攻宋之具。鲁班受命造作机械等物将次已成,那墨翟在宋闻之,十日十夜自宋至楚见鲁班道:“闻子为楚攻宋,信有之乎?”鲁班道:“然。”墨翟道:“子将何以攻之?”鲁班道:“吾所造机械已成矣。”墨翟道:“请与子试之。”鲁班乃将云梯等九攻之,墨翟九拒之,终莫能破。鲁班遂与墨翟俱见楚王,墨翟问楚王道:“王欲攻宋乎?”楚王道:“然。鲁班天下之巧人也,今为机械以攻宋,何惧不克?”墨翟道:“班九攻之,臣已九拒之矣。今与臣见王是欲杀臣也,杀臣则宋无与守,可攻也。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执臣守国之器,在宋国中矣,日夜上宋城以待楚寇之至也,虽杀臣亦何益乎?”楚王乃罢攻宋之兵。鲁班自觉无事,一日辞齐工师道:“班本欲进取富贵以图报仁兄万一,今事势不济,徒费岁月。然兄之大恩终不及报,今有小书一册乃愚父子得于异人,兼以心巧并不妄授,敬以赠兄,聊表寸心。”遂向袖中摸出一本书来递与齐工师,工师拜而受之。鲁班亦不归鲁,终隐于高唐云梦之间。

巧技名流著一时,并将纸上数行剞。莫言工技皆卑屑,亦作人间万古师。

总评:公输子一书犹是春秋手笔,今学士家好觅古文奇字,不知曾读此等异书否?但恨今世流传者少,徒留几个镇魇之法,为工匠辈作衣食饭碗耳。

又评:古乐府云:谁能为此器,公输与鲁班。注云:鲁班乃公输子之父,则公输鲁班明系二人矣。存之以备参考。

卷二十五 师旷之聪

翘企往古,工艺纷缤。名流朝市,有怀伊人。

这首四言绝句不用一毫比喻,单指春秋时候有一等精工技艺之流,无论相貌如何,尽有一才可取,一力可施的人。不是他将那好言好语耸动君听,立功邀名,毕竟为着那一点丹心不可泯没,故此遇物随事,立个意见,定了念头,委曲布置,婉转开导。虽捐躯命,绝口食,在所不顾,宁可肝胆涂地,此心坚如金石。这叫做:

忠臣不怕死,怕死不忠臣。说起中间事,令人感慨频。

所以,世间有了这一种好人,往往昏愚之主变而为明圣之君。总之还有一说,若要使人动心改过,我看他技犹难,惟有援琴叶歌这桩事最为第一。你道这始造成器的人却是那个?说将来方知就里。却说这造琴的人乃非常之侪辈,实治世之人君,号为太昊伏羲氏。他能仰观象天,俯察法地,因乎夫妇,正乎五行,始定人道,又画八卦以治下民。故下民伏而奉化,叫做伏羲。他又能知音律,遂入峄阳之山,削了一枝桐木修斫为琴,面圆象天,底平象地,龙池八寸以通八风,凤池四寸以象四时,五弦象五行,十三徽象十二月,余一徽象闰。又绳丝为弦,按宫商角徵羽五音,大弦八十一丝,二弦七十二丝,三弦六十三丝,四弦五十四丝,五弦四十五丝,俱按阳数。一者通神明之贶,二者合天人之和。自此之后乐音大作,三十余代。其时帝尧陶唐氏在位,知舜氏之贤,让位与他。这虞舜做了天子,一味尊信帝尧之道而行,四海康宁,景星庆云随时出现,其功德一时难以尽纪。且说他恭已无为,好鼓五弦之琴,琴中又歌。诗道:

南风之熏兮,可以解吾民之愠兮。南风之时兮,可以阜吾民之财兮。

这诗名《南风》,诗中之旨乃生长之音,舜帝好之,作乐与同天地,遂得万国的欢心,天下大治。廷臣重黎又举一个能正六律和五声的人,名叫后夔。这六律截竹为筒,阴阳各六,以节五音之上下。那黄钟、太簇、姑洗、苏宾、夷则、无射叫做阳律,那太吕、夹钟、仲吕、林钟、南吕、应钟叫做阴吕,五音便是那宫商角徵羽了。人若能如法奏之自然可通八风。这八风自有分别,那风在东北方生的叫做条风,在东方生的叫做明庶风。这两种风属于春天的气候。若在那东南方生的,叫做清明风,南方生的又叫做景风。此乃夏间所生的风。及至秋天的时候其气萧杀,那西南方起的叫做凉风,西方起的叫做闾阖风。到了冬天腊月,那个风如刀似箭,一般一名不周风,生在西北方。一名广漠风,生在正北方。盖以四方配合四维,故有此名。却说舜帝信重黎之荐,使后夔做了一个典乐。那后夔要显其长,不敢尸位,又不敢素飧,日以定乐为事。曾有谚语赞他道:

修九韶,定六列。辨六英,明帝德。

从此声律风候皆得和通,国无荒旱,民无天疠。过了岁余,重黎又荐能为音律之人。舜帝道:“乐乃天下之精,得失之节,夔能和之以平天下,一人足矣。”果然用了这一个后夔,不但亲百姓、逊五伦,连那蛮夷戎狄都来归化,及至南方巡狩,崩在苍梧野中,归葬九嶷山下。正是:

圣帝雍容好乐声,绵绵寿享百余龄。在位六旬多一载,四海欢声颂太平。

舜崩之后,传位于禹,及至千有余年,传与周文王。他性也好琴,恰将那琴弦又加上两条。如今传说文王武王各加一弦,其弦名叫做文弦武弦,此言属虚谬,不可信他。却说文王也按着五弦制造,在那五根琴弦之下是第六根弦了,这弦叫做少宫,第七根叫做少商,共成七弦。所以,世风愈下,好琴的人愈多。还有一说,弹琴的人虽众,然而不知琴字所繇,也不知琴有妙理。夫琴者禁也,禁人为邪,劝人为善。世间慧悟之人能知过去未来的事情。古来知名的从未闻有不会弹的,亦从未见有弹了不知吉凶成败的。当宋朝有一个范希文,有听琴歌一首,是七言古体,真得琴中三味者也,引以为证。

银河耿耿霜棱棱,西窗月色寒如冰。江上一叩朱丝绳,万赖不起秋光凝。

伏羲归天忽千古,我闻遗音泪如雨。嗟嗟不及郑卫见,北里南邻竟歌舞。

竟歌舞,何时休,师襄堂上心悠悠。击浮金,戛鸣玉,老龙秋啼苍海衣。

幼猿暮啸寒山曲,陇头瑟瑟咽幽泉。洞庭潇潇落衰木,此声感物何太灵。

十二衔珠下仙鹄,为予再奏南风诗。神人和鬯舞无为,为予复弹广陵散。

鬼物悲哀晋方乱,乃知圣人情虑深。将治四海先治琴,兴亡哀乐不我道。声中可见天下心,感公遗我正始音。

世人若味得此诗,便识琴中奥妙,不独养性修身,亦且扶危定难。如今说了半日的琴,未归正传,那知要说的故事也为好琴,故此把琴为谕。

只因琴是神君造,留与人间雅士操。

却说这弹琴的人,却非有目的人吱呀,难道是个瞎子不成?也差不多。你道他生于何代?是那一个国土的公卿大夫、优伶庶士?却就是晋国的乐师,名旷,字子野,是晋平公时节的人。虽是个失明的乐师,却有忠君爱国的心志,尤多明事达理的神聪。那平公性好音乐,一自悼公亡后登了国位,受用非常的富贵,顿忘治国治民的事务,终日游河作乐,饮酒无度。这师旷的眼睛虽不看见,耳朵之内甚是明亮,听得平公如此作为,不是人君的局面,心中踌蹰未决。嘿坐一室,忽然想道:我师旷职非谏官,身包赤胆。论起那夏书上说道,遒人以木铎徇于路中,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诚,就算我如今是个乐工也可谏得。正是国有诤臣可易昏愚而为明哲,上可以延长国脉,下可以克尽臣心。况我善于鼓琴,正宜仗了薄技,奏在音中。万一主公听信,意转心回,也不枉我师旷平日知音。有诗为证:

抱此七弦琴,登堂试播音。若逢明慧主,始遂这番心。

其时,平公闲居无事,命左右人宣召师旷到了座侧,行了君臣之礼,即命坐于旁边。师旷不敢推逊,应声坐下。那知平公有意笑他是个瞽目之人,故此召来消遣他一番。看了师旷的瞽目,已不知妆了多少鬼脸。那师旷也无繇得知,止好以耳为目。平公便道:“子生无目何以辨乎昼夜?甚哉墨墨,令人可憎。”师旷闻言,便触起一点谏诤之意,立起身来说道:“墨墨有五,实在天下。臣虽无目,不曾与一。”平公道:“汝且坐下,何为五墨墨?”师旷又复身坐了,叹道:“如今世衰道微,为群臣的专行贿赂,或是求名,或是干誉,致使百姓侵冤,无门控诉,为君上的全然不悟。此乃第一件的墨墨。”平公道:“那第二件子还有何说之辞?”师旷道:“臣敢无说,但恐主上不容臣言。”平公道:“子是泛论,与寡人何涉?何患子言?”师旷闻了平公这些言语,心中又好气、又好笑,恐主上颜色不平,只得按捺住了。又想道:若不为君发论,何苦费这番唇舌?便说道:“若是国君有了忠臣不肯信任,即肯用之臣又未必肯忠,将那些处高位的都是下等之材,又使那不肖之人,为那贤者的临莅之官,其君又不省悟。此是第二件墨墨。”平公听了他也只是如风过耳,又问第三件是怎么。

辞虽多,亦奚为。昏顽甚,不知非。国几废,运欲摧。人民乱,主势危。兵戈扰,失邦畿。赖谏臣,进讽规。或悟君,抑扶颓。修政务,继前徽。设不悛,恣狐疑。如燕雀,处幕山。

那师旷又想道:主上虽然不能即悟,他只管容我陈说也是一个学好的机会,不要埋灭了他。我且尽意进言料无他祸,即使祸及师旷之身,难道做不得个忠臣不怕死?那平公又催道:“寡人要问第三墨墨。子野迟而不言,是何意见?”师旷道:“那三墨墨是奸臣欺诉,府库空虚,贤人摈斥,宵小当权,而君不悟。”平公也不发怒,又问道:“四墨墨何如?”师旷道:“国贫民疲,上下不和,为君全不理会,一味好财用兵,嗜欲无厌,谄谀在旁,是为四墨墨也。”平公道:“五墨墨又是怎生样的?”师旷道:“至道不明,法令不行,吏民不正,百姓不安,君又不悟。这叫做墨墨之五。”看平公若是个聪明有解的便当翻然改过,还是迟了,其如闻犹不闻。有诗为证:

可堪子野说谆谆,空费高情付土尘。晋国当兹危始甚,不知何事尚延存。

却说平公反向师旷问道:“人君纵然不悟,吾想墨墨有五,其如人君受天命而兴,何患此墨墨?”师旷道:“岂有此理。若国内有此五件,那亡身丧国顷刻可待,岂若臣的小小墨墨相似?”平公微有怒色,那师旷却也无繇看见,自想今日劳了多少唇舌,主上犹如未闻。可惜适才来时不曾带得琴来,我不若且辞归冶乐之所,待以悔悟,自然召我入宫商量政务。那平公正有些恶这师旷所论墨墨之言,见师旷立起身要辞下殿,平公略不做声,师旷又不敢退又不敢坐,好生被这平公奈何得像一个道旁的翁仲相似,曲曲躬躬茫无所倚,自朝至午站了半日,那平公也决不肯着他退班。其时,平公在国中筑一座宫殿,名唤虒祁。那些督率筑宫的官员,也有掌金工的,也有管木工的,也有料理土工石工的,如流水一般,走近平公之侧问短问长,遣人调众,这些都是劳民伤财的恶事。为人君的切不可妄作妄为,做人臣的必须用谏非谏止。那师旷耳中听了恁般烦碎,巴不得要说又难好开口,好生手足无措。有诗为证:

君无命言言不敢,越逗瞽师愁缕糁。欲去不去计无之,咄哉末世君心暗。

师旷立于平公之侧,耳听那干人来了又去,去了又来,纷纷缠得不了,平公毫不为烦,真所谓乐此不为疲也。少顷,本国魏榆地方有几个百姓前来奏报:魏榆有一块顽石甚是作怪,忽然就似人说起话来,人人以为奇事。那顽石原是人间至愚至蠢之物,今日能言,不知何兆,特此奏闻。平公闻奏不解其故,便道:“顽石能言,世无此事,莫非汝等诞妄?”那些百姓道:“人主之前岂敢虚诳,委实那顽石忽然嘻嘻哈哈笑了几声,呹呹嗒嗒又说了几句。只是言语支离,听不明白,急来奏知。”平公道:“既然如此,我已知道,你们都去罢。”魏榆人应诺而出,平公便问师旷道:“子野,你适间曾闻顽石能言之事否?”师旷道:“臣已知之。”平公道:“子快坐下,与寡人解来,省得我心下疑惑。”那师旷立了半日有余的光景,听得这一个坐字,如接着天恩大赦到手,正要坐坐,伸伸腰,息息脚,也不谦逊,即时坐下。正所谓:

天颜当咫只,安敢弗鞠躬。温旨如相慰,何妨体解恭。

这师旷立之甚久,坐在椅子上好生自在,不觉走到睡乡去了。但是,人君前岂有安眠贪睡之理?只因他是个瞽目的人,又因年纪高大,所以倦极而寝,何足为怪?这也算是放肆的所在,如今且不要论他。却说平公正要问那石块能言之事,那知师旷鼾鼾呼呼睡了。平公倒也不怒,看着他恁般睡态像一个伏豕之声,甚是可笑,直等他睡醒方问道:“子野何故恁样好睡?”师旷道:“小臣不曾睡。”平公道:“你适才何等鼾呼,敢是立久,身子疲极了么?”师旷应道:“是也。主上信是神见,但臣老迈,获此不敬之罪,千祈主公容宥。”平公道:“止息之事乃高年之常情,寡人亦安敢苛责子野?只为魏榆百姓奏称顽石能言,是何缘故?子野可为寡人分剖,以释我生平未曾经耳之大惑,兼且可佩子野的教言。”师旷便道:“顽石岂能有言,莫非主公为人所诳奏乎?”平公道:“寡人见魏榆百姓急入朝门来奏,深疑其为诞妄,彼以耳闻目见,安敢欺君获罪?子野,你是聪慧高人,难道这些须小事就不能剖析明白?休道寡人蠢愚鄙陋不屑赐教。”正是:

君谦何幸肯无辞,忍不舒忠念在兹。一旦若回天意处,高名奕叶鲜穷时。

师旷听了平公之言,即便奏道:“石之能言非真真石块为之,必有草木之怪,人物之妖,附于石上而然。”平公道:“那石块能言,或者如子野所言,料想不谬。但不知是吉是凶?”师旷道:“如此看来,却也有凶无吉。”平公听了这两句话,心知师旷又要说腐话了,便道:“何以见之?”师旷道:“臣虽无目,为当世瞽人。然而胸中甚有所见。”平公道:“既有速速说与寡人听着。”师旷道:“臣闻做事不按个时俗,率意妄行,恣欲胡为,苦于奔命之劳,不消说了。那民间的人少不得有父母妻子长幼朋友,当此之时,既劳其心力,又妨其恒业,孰不盻盻然抱怨相诉。若是民间怨心一动,上闻于天,天意大怒,便使那不能言的物类也要施张说李说起话来了。”平公道:“奇哉!一至于此,毕竟何事可以上干天震其怒?”师旷道:“非臣多言,今君问臣,不得不明说了。万望主公少缓重诛,待臣实对。”平公道:“何诛之有?快些道来。”师旷道:“臣闻目今晋国之中人民凋敝,皆因宫室不肯仍旧,一味崇侈的原故。那些人民本是惧刑畏罚之众,争奈其性命不保,并作怨诉,故顽石能言,非为异事。臣愿主上速速修德,即免危亡之恐矣。”平公到此殊有修戒之心。有诗为证:

几年迷锢其,一席启聪明。畏石能生谤,容臣得展情。

邦安应可卜,谏受愈堪称。墨墨言虽五,胜操十万兵。

那平公听了师旷之言,想道有理,便问:“做了人君,去治下民的道理如何?”师旷应道:“君人之事,清净无为,务在博爱为主,又要任贤人为其趋向,广开耳目以察万方的人情风俗、寒暖燥湿、水火土谷、吉凶军宾、聘问往来,这些事体又不可为流俗所锢蔽,又不可为左右所拘系。若使其见廓然而远,其立踔然而独,屡为警省,以考政绩,以临人下。这君人之操在乎其中矣。”平公道:“善哉斯言,寡人谨当佩之。”天色已晚,即命师旷退朝,平公也进宫去了。有诗为证:

忧勤拮据,论思不慵。吾重师旷,吾羡平公。一言有悟,慎涉其终。晋或弗亡,赖此喁喁。

其时,平公走进宫中,一宿无话。次日,忽闻楚人兴师伐郑。那平公因郑国向来依附,欲点了劲卒强兵去救郑国。那师旷闻知急来奏道:“主公在上,臣闻有救郑之举,可是真否?”平公道:“正为楚兵残鸷,恐其有失,以此要去救,不知子野可有甚么计策,说一个与寡人知道。一以安郑,一以却楚。那时有功,另加升赏。”师旷道:“臣乃瞽目,已为废人,无甚本事,每以胜人者仅有这极聪的双耳。况臣素为乐师,甚知歌理,待臣试歌一曲验其强弱,然后出兵未为迟也。”平公听说大喜道:“妙!妙!言之有理,请即歌来。”师旷便道:“晋居北方,宜歌的是北方之歌。”平公道:“快歌起来。”即传令殿上殿下不许出声,违者重责。正是:

一令出,如山岳。孰敢违,受折罚。试歌风,听强弱。羡师旷,知音乐。纪其神,世鲜若。当洗耳,听非怍。

却说师旷先要试晋国的强弱,骤然出声,歌那北风的曲儿。只听得:

其声若蛟蜃,怒飞春雨之中。其韵似鼋鼍,狂奔秋波之上。疏剌剌春琼糁玉,哗口口击剑号钟。练响彻云,不数那子夜歌哀天宇碧。洪音震耳,岂殊这蒲牢撞后月光寒。数万甲兵,都向喉中分胜败。一天星斗,又从舌上办雌雄。这片苦心,惟有平公还解。那般曲理,若无子野难求。翘企征尘,伫聆歌意。

其声委实雄壮,又歌南风。此声是要听楚国的强弱,这歌可又作怪,全无那奋场激厉之韵,但多休囚死败之声。这叫做:南风不竞,楚必无功。声音之道,与天相通。歌尚未完,早有飞马来报道:“楚国之师失利而退,郑国人民安堵如故,特来奏知主上。”平公闻之大喜,深信师旷之聪,不是虚传,赞之又赞,那师旷一味逊谢不敏。平公忽问师旷道:“子野这等天聪,寡人还有一事动问。”师旷道:“主公所问何事?”平公道:“请问卫人出君之事却是为何?”师旷对道:“或者其国之君,甚为自招其过。”平公道:“子野,你这句话又来得古怪,快说其详。”师旷道:“吾闻良君之所为,其将赏善罚淫,养民如子,盖之如天,容之如地。”平公道:“有这样的事,寡人向来何曾得知?但那民奉其君却又怎么?”师旷道:“却也有一个比方。”平公道:“其比若何,使寡人亦可与闻否?”师旷道:“臣今且说与主公知道,有何难闻之理?实有四句言语为证。”平公道:“这四句是甚么说话。”师旷即数道:那百姓爱君上之心,真真实实,不是假话。

爱之如父母,敬之如神明。仰之如日月,畏之如雷霆。

平公道:“既是恁般爱君,却为何又要出了他?”师旷道:“人君是百神乏主、万民之望,岂敢出之?只因那困民的人主,匮神乏祀,使那百姓绝了所望,又使那社稷无了所主。如此之君将安用之?其势不得不去了。”平公道:“原来如此,寡人已知之矣。但是一件,不知子野还能教寡人么?”师旷道:“人臣一日致身,自鼎至钟,皆吾君之所有。况闻事则言,臣安敢有吝色?”平公道:“那舅犯与赵衰这两人,还是那一个贤,还是那一个不贤?”师旷道:“昔者阳处父欲臣文公,因舅犯三年不达,因赵衰三日而达,他不知士众,是他的不智所在。”平公道:“他可也算得个忠臣么?”师旷道:“忠臣岂若此哉?他知而不言也不叫做忠。”平公道:“他可有勇的么?”师旷道:“何勇之有?”平公又问道:“为何他不是个勇?”师旷道:“当言又不敢言,岂算得个勇来?主公,他不智不忠,不忠不勇,况且不贤。”平公道:“此说又奇了,为何狐偃与赵衰不是贤人?莫非过于责备贤者?”师旷道:“臣乃瞽目乐师,安敢妄谈彼短?实是据理而言。”此是师旷论狐、衰二人,乃诛心之论。那平公已知其言,便谢道:“子野,我今日与你一席之间,听了你四项大论巨识,寡人何幸得了子野为臣,如今寡人正当老年之际,所好音乐向因筑宫造台,未曾闻子野弹得几曲琴,自今以后常欲听之,烦子野稍稍整理以悦寡人。”师旷道:“臣谨闻命,敢不精调。”即便辞别出宫,当下就去习那琴声了。有诗为证:

乍商国务劝平公,又向幽居理峄桐。凄调自嗟珠落凿,虚吟聊琢玉玲珑。

千丝碧水山头泻,百阵疏飚月下冯。操就将呈台畔奏,清娱舍是更无从。

却说魏国之中也有一个乐师叫做师涓,他所处的境界,正是那艾豭兴歌,余甘初进,盘荒无度之候,比这师旷也不差毫厘。何常这二人际了清宴之朝,快其龙云之志,所以,师旷事的是平公,师涓事的是灵公。这二公一为晋国之主,一为卫国之君,倒像是同胞兄弟。你昏我愚,不知政务,不惜人民,不理政令,不乐亲贤,所喜的是声色货利,所近的是佞幸奸邪。然而,平公身边亲近的这师旷尤胜师涓。你道怎么胜他?只因他有明聪之识,知兴亡,知乱治,因此胜那师涓十倍之五。如今却说师涓有了这知音之才,又善鼓琴,时时在灵公身边献其长技,娱其朝夕。一日,灵公排了车驾前往晋国拜问平公,不意出疆太晏,忽然间日落云迷,荒林凄楚,灵公便问道:“天色已晚,可驻了驾,明日早行。但不知这是甚么所在?”师涓应道:“此乃濮水之上。”灵公道:“既如此,你可传令与随行从者就此驻扎,明日起行罢。”师涓即传下旨意,便在濮水安歇。灵公睡在行宫之内,那师涓乃是灵公亲近之人,也就宿在帐外。灵公每常宿在卫宫,有夫人南子颠鸾倒凤,握雨携云,竟夜欢娱,五更易尽,其如此时。在这濮水之上,未免有寂寞厌更长之意。自从睡在枕上翻来翻去,那里能彀睡得片时,捱过了一更天气,方才合得眼去。正是:

欲作阳台梦,难迷楚岫云。

灵公正在展转不寐之时,忽闻琴声清亮,不觉荡志怡神,便从梦中惊醒。侧耳细听,果然凄清。有韩退之听琴吟一首为证。

昵昵儿女语,恩怨相尔汝。划然变轩昂,勇士赴敌场。凉云柳絮无根蒂,天阔地远随飞扬。

喧啾百鸟群,忽见孤凤湟。跻扳分寸不可上,失势一落千丈强。

灵公暗想道:“师涓到了这时候还不思量要睡,尚在弹琴。”连忙披了衣服坐在床上,揭开帐子一看,但见残灯明灭,臣仆酣眠,并没有甚么声息,一张宝琴悬挂壁上。灵公疑道:“此音怪之,师涓兀自憩然睡着,这琴声胡为乎来哉!听他口口口幽奇古,我且睡了,伏枕而听。”那灵公方才睡在枕上,正欲安眠,又闻琴声悠抑,连声说道:“怪哉,怪哉。此声决是随从人中或有能知音律的,在这里卖弄手段,也未可知。我明日决要访出此人,以为师涓之敌,服侍寡人。”你道夜半三更琴声奇艳清远,不消说是鬼神所弹了。若使晋国师旷在此听得,自然知其去迹来踪,晓其宫商声调。谁料师涓无此大才,不能理会。那时灵公再三听之,再三难遏其兴,又披了衣服,揭开帐子一看,仍旧如故。又想道:“我平日听师涓所弹,不曾有这样异声。我不若唤他醒来,叫他随其声而习之,有何不可?”便唤道:“乐师快醒觉来,寡人有话与你讲。”师涓此时也听得弹琴之声,虽然睡在帐外,他却是醒的,眼见灵公披衣揭帐了两次,心知为了这琴声,故作此态。他也知这琴弹得非常音调,默默的屏息暗记习学,及至灵公唤他,他便应声道:“主公正好听琴,何故必唤小臣?”灵公道:“原来乐师是醒的,寡人正为琴声异常可听,汝可整衣而起,取琴写而习之。”师涓道:“小臣听之已久,已习了一半在此。”灵公笑道:“又来谎言了,琴也不曾弹,便说习其一半,岂非是谎?”师涓道:“臣深知宫商之理,这挑剔不过如是,是以一习而知。”灵公道:“你再细听,不可造次。”师涓道:“自然。”两人侧耳而听,方才的琴声,全无一丝声气了。灵公与师涓等到意休不休的光景,已是四更时分,不觉身子疲倦,垂头而睡,直睡到大天明。灵公方醒,未及梳洗,命师涓出宫查问昨夜弹琴者。师涓于随从人中逐名细查并无踪迹,遂入行宫回覆。灵公道:“既没有罢了,我今往晋有师旷在彼,相见之时,乐师可以奏此新声,不识肯如吾愿否?”师涓道:“主公有命,安敢不遵?如今待臣先操演一曲如何?”灵公道:“正合吾意。”师涓取琴一弹与昨夜所听的一毫不错。灵公大喜,遂令排驾起身径往晋国。一路上无甚好景,都是田野村庄,惟有琴声时时聒耳,亦程途中赏心乐事也。有诗为证:

心醉上征鞍,秋岑薄蔼寒。清声闻满耳,幽绪结盈仇。

孤雁入云唳,哀蝉激木嘽。羁怀禁不得,且事睦邻欢。

灵公到了晋国入见平公,平公即命排宴于施夷台上,乃邀灵公赴宴。未到台前,喧天鼓乐齐鸣。那台制造可也雄壮,高三十六丈,方圆四里。这高按着周天之数,方圆按着门维之象。平公一则要夸示新台,二则是款宾旧例。这日的酒筵,比往常愈加齐整。有诗七言排律为证:

主人杯酒拟荆班,冠盖逍遥向夕扳。草色远连朱槛外,花香轻傍绮筵间。

宁愁返照催青勒,却喜微熏动白纶。南浦云霞时自发,东邻池馆晚能闲。

流莺引谷园为谷,骑马看山客是山。幸有绿杨垂碧水,不妨玄醴醉酡颜。

清吟竹月窥琴几,雄辨松风响佩环。露净帘钩星影烂,烟笼庭砌鸟声娴。

幕中二美真双璧,席上千钟胜九还。宝炬已残鹦鹉泪,金炉犹口鹧鸪班。

歌翻紫玉宵将半,光动香疏兴未阑。莫道尊前成往事,尊前玄理出尘寰。

却说晋平公与卫灵公互相酬劝,饮到酣畅之际,灵公走起身对平公说道:“偶有新声,愿奏以献晋公兄,不识可否?”平公见说有新声,即应道:“甚妙。敢是殿下的贤乐师能弹么?”灵公道:“正为此尔。”平公道:“就请贤乐师扳琴而弹,吾与卫公兄静坐听之,以为赏音人何如?”灵公即命师涓抚琴,其时师旷侍宴于侧,便开言道:“琴乃至人雅乐,非席间所弹,主公既要听琴,即当撤去酒席。”灵公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平公即命撤去筵席,那师涓如了平公所言,坐于旁席将琴弦调和,然后把昨夜所闻于濮上的新声,细细依官傍徵,镂羽琢商,弹将出来,果然溺人心志,华靡可听。那师旷已知琴声所繇,但未便出言,且再听片时。那灵公、平公口中十分称赞。师涓只是弄弦抚徵弹未及半,被师旷将师涓所弹的琴弦一把揿住,竟摇手道:“二位主公在上,此乃亡国之声,切不可听,请即止之。”平公道:“其故奚在?”师旷道:“臣实知其所繇来。”灵公道:“子野既知,何不使寡人亦闻其故?”师旷道:“昔日殷纣令师延制造的靡靡之乐即此新声,只因我周武王天子率了革车三百辆、虎贲三千人会于孟津。那时天下的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国,景附而从者三千邦。武王又师尚父先使勇力敢死之士犯敌,那死士骤如风雨驰入殷军营内,纣王亦发兵七十万人来拒武王。怎奈殷兵虽众皆无战心,被武王驰马而来如入无人之境,殷兵见周兵势大,尽行放倒干戈,跪拜武王呼为万岁,武王得胜。那时纣王无人护卫,纵有飞廉恶来几十人,一个个都要保全自己首领,竟没有赤心为国的。纣王见势头不好,飞马退走,竟奔鹿台之上,衣其珠玉,即命侍臣纵火焚烧而死。武王赶来,纣王已死,止有妲己在旁,武王一剑斩了。于是,诸侯欢声如雷,便尊武王做我周天子。那时,师延惧祸及身,急忙抱了平日所弹的琴,犹如鱼之漏网,兔之脱置,只望东走,走到濮上赴水而死。故闻此声者,必在濮水。”灵公道:“委实昨夜在濮水所闻,不知闻了他无甚害事否?”师旷道:“臣乃瞽人,不见天日,恐无所知。”灵公道:“子野乃神聪之士,何必太谦?”师旷道:“小臣斗胆奏知,但有先闻此声者,其国必削。”灵公听了,心中觉有愧色,便道:“久闻子野之音出妙入神,寡人虽鄙,也可见教么?”平公道:“寡人所好者声也,今卫公殿下相烦子野,何不使寡人与卫公兄同听之。”师旷沉吟半晌,始应道:“臣不敢逆命。”方才整弦操弹,果是雍和旷达之音。有诗为证:

奏鸣凄切若为吟,孤韵高腔自感侵。欲起一川遗客恨,转深三叠抚琴心。

那师旷奏罢,真是韵绕梁间,声摇花落,不繇人不动情也。平公又问师旷道:“此声何名?”师旷道:“此名清商。”平公又道:“清商之曲如此可悲的么?”师旷道:“不如清徵,那清商还不及其万一。”灵公听说清徵更妙,又问平公道:“晋公兄,万乞贤乐师为寡人一奏清徵。”平公应道:“尊命。”即命师旷再弹清徵。师旷道:“卫公殿下要弹或可,若主公要弹,臣则不敢。”你道师旷为何说及这两样的话?师旷乃是平公之臣,那灵公乃是邻邦之君,与师旷不甚亲切,他一边说可,一边说不可,真是他忠君爱国的所在。晋平公不解其意,问道:“欲弹清徵,子异其辞,何也?”师旷道:“主公在上,臣非敢异辞。但古来人主要听清徵,决定要有德有义在身,然后可听清徵。今主公德薄,不可听他。”灵公一心要听,且会赞人,便道:“晋公兄德也不为薄了,贤乐师何必太谦?”师旷此时那里肯弹?平公道:“今卫公兄在此彻席听琴,意亦诚矣,正宜奏乐为娱,况寡人所好琴音,又与卫公相符,子野鼓之何害?便拘窒乃尔。”师旷不得已而鼓琴,刚才奏得一段清徵,只见南方有玄雀一十六只飞来,停在廊门栋树之端。那雀也因听清徵而来,世间音声之感物类且然,何况于人?这时左右从臣轻轻报与平公耳内,平公也轻轻说与灵公知道。二公纵观玄雀果然一十六只,看见纷纷扰扰,落于门垝之上。已知清徵所召,又促师旷再奏,那玄雀全不像初到的光景。但见他:

蹁跹羽服,整齐齐似列着八对朝官。旋绕冰裳,寒肃肃如排了两行秀士。逸情不肯栖珠树,横翅无斜。奇态偏来献碧台,冲霄未举。意迟千里,行节八风。似迎仙驾诣缑山,偶集芳园停画栋。

那师旷再奏未终,二公又命速为三奏,休要停手。师旷耳闻其言,手里抚琴,口中不敢说,但点一点头,及至三奏时节,那些玄雀又比再奏的时节不同,莫不延颈长鸣,舒翼而舞。你道这鸣雀的声音若何?他正与弦上的宫商相合,一声二声,三声四声之后,也不知是琴声,也不知是雀声,但觉洋洋彻耳,声闻于天。久之玄雀飞去,晋、卫二公各各大喜。平公即命侍臣取一个巨觞来,亲自起身,为师旷寿。师旷忙忙接在手中也无从看见,那双手偏生与他的嘴舌相熟得好,接觞在手便送到口边一饮而尽。平公一连又斟了两觞,待师旷饮尽,方才转身入席而坐,又问师旷道:“清徵之悲,遂如此止么?”师旷道:“还不如清角。”平公道:“清角之声,如寡人辈,亦可闻得么?”师旷道:“清角断不可闻。”平公道:“子野又来执滞了,适云清徵不可闻,及弹到清徵之妙,又无他变,倒引得玄雀飞来鸣舞,集垝助欢。今试鼓清角,或再有玄雀来未可知也。”师旷道:“清徵与清角不同,若鼓清角只恐有败,那时罪及小臣将若之何?”平公道:“鼓琴取乐,寡人所好。纵有甚变,何罪之有?”师旷道:“臣宁受刑断不敢奏,况君德实薄,不敢动弦。”那师涓虽为卫国乐师,不如师旷万一,这就里茫然无知,也在从旁撺掇,况平公再三央求不已。师旷道:“此清角非平常之雅乐,乃黄帝合鬼神所奏之乐也。”平公道:“既是黄帝所奏之乐曲,请说其故,然后再奏可也。”师旷道:“黄帝姓公孙,名轩辕,乃有熊国君之子。这黄帝生而神灵,弱而能言,幼而徇齐,长而敦敏,成人而聪明,国于有熊之地。也有诗为证:

帝绩构偏艰,德业布日间。须信有熊后,功烈匪云间。

神农之世当衰,蚩尤作乱,轩辕用干戈以征不轨。那蚩尤作起大雾,把轩辕的军士皆迷。轩辕造指南车以示四方,遂擒蚩尤,僇于中冀,诸侯咸归,轩辕代神农氏治理天下,是为黄帝。登位之后,黄帝大会鬼神在那泰山之上,驾了大象之车,六龙之辇,那毕方之神同车而行,又有风伯率着神兵手拿苕帚进前扫尘,又有雨师率着雨工洒雨洗路,唯恐尘土污了黄帝的车辇。不但如此,甚有那虎狼鸷兽,咆哮向前,异鬼奇神回环在后。那极狠的腾蛇,最要噬人,尔黄帝来时也潜伏在地。只有一个异鸟飞来相从,名为凤皇,飞绕在上,果然瑞气祥光,氤氲香霭,鬼神之状,莫不备其丑,惟所穿的衣服,戴的冠帽无有不是金装玉嵌,彩画珠联。用的饮食也是龙脯鼍羹、天厨珍馔,何能枚举?那黄帝在上,众神在旁,羽觞交错,音乐铿锵,又奏清角之曲,只见人物恬和,鬼神谨奉。正是:

清角既陈鬼神合,音扬声曳天风发。黄帝德重百灵钦,宜在筵前及时作。

却说这清角,惟有黄帝可弹,今主公欲弹,恐奏不能终,必有其变。”平公只是不管,决然要奏清角之声。那师旷告罪已过,将弦调和,他始初时节尚然神气穆清,到此便觉得容颜改变,失错惊惶,这也是个先兆。师旷刚把琴弦调和,将清角奏得起手一段,忽见那西北方上黑云骤起,如米颠的画儿相似,纷纷散布空中。平公暗想道:听琴完了,还要在此台上饮酒,为何阴云骤起?好生恼人。想之未了,师旷又奏第二段时节,忽闻一阵大风卷起泥沙向台上乱扑,风未息大雨随至,平地水深一丈,就似盆倾一般,将那些锦帷翠幕裂碎如丝,陈设的俎豆也被这些左右的人要奔走逃匿,将来都践踏粉破,连那些廊瓦也如雪片乱飞堆起满地,也有打碎人头的,也有积成丘垤的。那平公恐惧非常,惊倒廊楹之下。师旷是个瞎眼的,也不知惊走在何处。少顷,雨霁风收。平公始与灵公相见,把个师涓也惊得迷魂丧胆。半晌之间,那师旷才从瓦砾堆里扒将出来,一步一跌伥伥然,若无所之。赖得耳朵尖,听得人说道瓦砾堆里钻出一个活鬼来。师旷也不怒,叫道:“我非鬼,乃乐官师旷。”众人知是师旷,慌忙扶出,平公即命送回家中。正是:

颠沛中获生命,流连处实多灾。

当日,灵公别了平公,竟到公馆安歇,次早辞别而去。从此晋国大旱了三年,遍地俱赤,不生一草一木。那平公深悔不从师旷之谏以至于此。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。平公身上又染了痈病,未几而薨。师旷乃抱琴遁去。有诗为证:

有客奏清角,祸流邦几危。乐师多远炽,黎主值时艰。

薄德当遵讽,凄声莫任嬉。何容不终隐,遗恨恨庖牺。

总评:琴以导性情节嗜欲,世人不察,恒有破败之忧。若然后世司马长卿直欲鳏老一生,岂不耽阁杀了文君孀妇一笑?

又评:师旷瞽老倒比平公有些计较,可知矮子肚中浑是拐不为虚话。不有大旱之警,又是一幅老轩辕皇帝图矣。

卷二十六 淳于髡日

忽讶盈堂溢笑歌,为传辩士逞雄科。掀唇恰遇宸里隐,抵掌偏从华屋过。

名震撼,列侯多,一言如鼎信非讹。最矜恬退身荣逸,平口安邦不尚戈。

话说古往今来的人物,若是一句说话可以排难解纷,一桩事情可以济人及物,这个人不必题起,自然是千载传名,万年感激的了。但是,一件先要立品极高,不爱小便宜,不怕大患难,可喜便喜,可怒便怒,可生即生,可死即死,方才算为豪杰。纵不然便五霸盟也是妙的。你道为何叫做五霸?出在一本书上,就是孟子说的五霸假之也。五霸专要假仁假义,尊周攘夷,人若肯学了他,果有甚么才调?果有甚么辨说?走到那王侯之前,卿相之侧,抵掌而谈,横襟而说,说得天花乱坠,鬼泣神惊,凭你是极愚极拙的乡民村老,极顽极劣的野竖牧童,极狠极暴的国君人主,极柔极媚的女子小人,他若洗耳一听,亦足动其真心,启其美虑,挽其未趋,就其正道,不好的也都变做好了。还有一说,必须这个能言利舌之人自身也要修整,果然出言成文,勤营本业,不屑虚博声名,这样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人倾听。若做了个放僻邪侈之徒,荡简逾闲之辈,凭你说出甚么道理来,只当得耳边风,东进西出,全然不关心内。有何益处?所以说道百业皆可成道,都要立身为主。我如今且说一个片言之下,救庇万民的故事,乃是秦始皇驾下一员宰职,名曰优旃,身材生得琐小,倒有极大的智谋,善说恢谐的言语。那秦始皇吞并了六国,东填大海,北筑万里长城,西建阿房,南修五岭,费了多少财力,动了多少悲怨。那时,优旃年纪尚轻,官职又小,故此不敢进谏。所以,始皇干了这几件事,后来又要思量造一所苑囿,东至函谷关,西至雍之陈仓,有千里之广,里面种植花卉,开浚河道,启建宫殿,打造船只,以便游观行乐。传下旨意,择日兴工。这优旃听得此说,吃了一惊道:“这个工程算来不小,殚财竭力,为害匪轻,必须谏止方好。”即忙入朝面见始皇。始皇问道:“今日卿为何事,不召而至?”优旃奏道:“臣闻皇上欲议大苑囿,不识果有之乎?”始皇道:“这是有的。”优旃道:“只恐靡费不小。”始皇道:“偌大工程都做过了,何况此事?”优旃道:“好固好,但是多畜养些禽兽在内更好。”始皇道:“这是何故?”优旃道:“设或有盗寇从东方来,好令麋鹿与敌人相触,则不必刀兵可矣。”始皇听说,心下细想道:北筑长城之后,果然内藏空虚,若再大苑囿,万一有寇盗之警,则以何物需用?便向优旃道:“卿言良是。”遂降旨停罢苑囿之行,国中万姓无人不感备优旃这句说话。后人有诗云:

万里长城始奏功,何堪苑囿复加崇。若非一句优旃语,天下苍生再困穷。

不隔几时,果然匈奴侵边,其时发出内帑应用乃得制胜。始皇大设筵宴,赏劳群臣。这一日适值大雨淋漓,群臣们免不得要冒雨而去,在街衢巷陌之中,都乘着车骑还不致紧,一进了朝门便无车骑,只是步行,自朝门外走到金銮殿上,料不是三步五步的路,也有好一段程途。虽则跟随的人张着一把雨盖,遮了头遮不得身,遮了身遮不得脚,走近皇殿没一个身上不是湿的。其余各官巴不到廊下避雨,只有优旃他却有一片恻隐之心,竟不同众臣到廊下,一径直往丹墀之下去了。你道他这个大雨走去何事?原来皇上登殿之时,少不得有执戟执盾的武士侍立丹墀两旁以壮威仪,以听差遣。此时始皇已将次升殿,这些武士都已排列在丹墀内了。但是,圣驾出来的时节,难道他们敢张伞,就是蓑笠也不敢戴的。所以,只得立在大雨之中做个濯物。这优旃因看了他们,心中不忍,故此走到丹墀,问这些武士道:“你们可冷么?”众武士道:“怎么不冷?”优旃道:“待圣驾升殿你们可要到檐下去站站么!”众武士道:“如此甚好,怎么得能彀?”优旃道:“不难。少顷我在殿上大呼,你们都要答应。”众武士道:“如此多感大人厚德。”优旃依旧步入廊下与众官相会了,少顷之间只听得御道传呼,始皇早已登殿。真个是:

九重闾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。

这些文武官员趋趋跄跄,一齐拜舞,山呼万岁。礼毕平身,始皇正欲令各官就坐,只见优旃向丹墀下高声叫道:“殿陛郎。”这些武士齐声应道:“有。”优旃又道:“尔辈虽长,有何益处?俱立于雨下,我虽矮反得在殿上避雨。”大凡人君好发慈心的所在也是肯发的,只是自家尊贵了,不好轻言,一有人点拨即好说了。始皇听得优旃这句说话,抬头向殿陛下一看,见那些武士们都淋在大雨之下,心中亦觉不忍,便传令旨道:“着他们都向廊下暂避。”众武士得旨无不欢喜,一齐谢恩,径都向廊下去了。此亦优旃一言造就的,事虽小巧亦算才智。正是:

片言轻出扶人口,救济多人免被淋。

那时始皇命文武百官依次就坐,宴赏升平,饮馔中无非是美酒佳肴,也不必细说。酒至数巡,始皇便道:“匈奴犯边,一则仗诸卿之力,二则赖长城之功。昨日孤之太子议将长城俱要上漆。漆城不惟坚固,抑且草木无处发生,贼人亦无所扳援,此策甚妙。诸臣当与孤家弩力速为,不可迟滞。”众臣听罢皆默默不语,优旃便出席奏道:“太子欲漆其城,主上未言臣即先有此意。虽然百姓财力殚竭,却是美极。漆城荡荡,寇来不可上。若就行亦是不难,但恐世间没有许多的漆树。”始皇听得明明知优旃是说劳民伤财,借这树来说的,对着优旃大笑一声,乃止漆城之举。你看优旃所行这几件事,都只得一句言语悟了主上之心,省了多少国课,省了多少民力,皆为优旃平日为人正直,所以易能触动。就是这几句说话,若出在邪僻人的口中,莫要说是秦始皇,凭你甚么人也是不理帐的。如今再表战国时一个伟丈夫也会说巧语,动王侯。说将起来有许多妙处,不能尽述。有一首三言诗为证:

传古昔,有一人。多才技,逞嘴唇。能悟主,会救民。试说起,敢逡巡。

休訾议,假也真。君不见,史记频。立大功,便隐沦。仪夺童,独称尊。

却说此人生在春秋战国之时,双姓淳于名髡,是齐国的人,又做齐王公族的赘婿。他身长六尺有余,不满七尺之数,也算得是个一表身躯了。可喜的多见博闻,强其记诵。只是他所学没有一个定主,也没有一个宗传。随人为师,任意为用,又且滑稽多辩。所长的是谏议说词,专慕那晏平仲大夫的为事,一心利物济人。若要开谈陈论之际,必要观你颜色何如,承你意旨何如,熟筹在心,利捷出口。往往向诸侯列国去出使远行,未尝受人屈辱,未尝遭人唾弃,那一个不呼他做先生。其时,齐、楚、梁、赵四国之君最喜与他议谈,最喜与他应对,常有金帛相赐,只当受四国的爵禄。这淳于髡也是天生成的好造化,恰好这时齐国君王不是别人,是威王在位。他性喜隐语,又好淫乐,每每饮酒不肯吃一二杯便止,必欲广设了优人舞伎,媚子谐臣,水陆珍羞,笙歌细乐,彻日彻夜,欢欢喜喜,吹吹弹弹,如此沉湎于酒,也不去治政事,也不去治臣民,也不去治内外,也不去治军旅。如此做卿相的、做大夫的,百官群小那个敢从旁进谏?所以,威王愈加荒淫无度,纵的是酒,爱的是色,且把这政务之大、国令之尊、人民之广、社稷之大、宗庙之事,一些些置之度外,毫不在心,绝不动念,都托付于卿相大夫百官掌管。若是这卿相大夫百官,个个有皋陶稷契之才,人人有周公伊尹之德,凭你如何怠惰,还好曲为调停,善于扶持,提挈辅佐他做一个自怨自艾、迁善改过之君,庶几不至有失祖宗传下的基业。怎奈满朝文武没一个安邦定国之才,驾海擎天之力,把国政日弛,不能处置。正是:

若得好儿孙,能承祖宗业。庶不致倾颓,可以光史册。

壮哉齐威王,终善始何拙。幸者犹在斯,无劳声咄咄。

不惟众官不能治安宗庙保护黎庶,又且都是些好壬不轨之人,极其可恶,见齐王委任于他,也便各思肥家,各思利己,把一个锦绣齐邦弄得个七颠八倒,把一位强横齐王弄得做十死九生。那些邻邦之人落得乘虚而入,以强欺弱,以大压小,以坚摔脆,以刚制柔,一齐兴动干戈,夺其土地,侵其都鄙。咦!这齐国的都城总是铁铸的,只怕也要销铄了。若是土泥石块筑就的,少不得旦夕之间,难禁这诸侯们以怒马践踏,眼见倾颓,可立而至。那左右的人巴不得君昏势横,谁肯犯那雷霆之怒,致受斧钺之诛,故此齐王越觉昏愚迷惑。惟有这淳于髡是一个好人,只因他尚了那一位郡主,做了那一位赘婿,有了这一点骨肉之情,抱了这一段滑稽之才,为此清夜自思:此日正吾得志行道之时也。奈何秘而不出,岂不为之枉然?设使国旋丧亡,吾身亦难于保全,吾妻亦不免分散。惟有将些隐语纵纵横横说得威王闻语省悟,诛奸臣,远小人,亲贤士,用豪杰,把这国政重新,山河再造,多少是好。正是:

生平无他愿,愿作直言臣。悟王可立业,维风不堕尘。

真心惟寸赤,壮志恰如神。从此夸重振,中兴颂再新。

淳于髡是日未明而起,穿其本等服色,坐其府中车骑出了私第之门,进到公朝之地。此时还是黎明光景。但见:

晓露霏微,残星的烁。垂柳梢栖着几群鸦鹊,曲砌上铺着一派草花。宿卫军兵,熬了夜嘴青脸肿。奏疏卿士,提了灯行急步忙。耳内但听得玎玎当当数声残漏,目中惟遇那依依隐隐几叠高垣。呼一声驾来殿上,响三遍鞭静墀间。要回对的谨持笏绕玉龙床,该退班的肃抠衣起金凤院。正是圣主有百灵呵护,果然臣下有千样威仪。

淳于髡等齐威王升殿,各官见过,他然后近前。只见威王宿酒未消,偎着几个红妆艳质,头也抬不起,身也坐不定,东倒西歪,左摊右软。那些伏侍的急得心慌胆战,那一个不说道早知如此,且缓缓坐朝,甚么要紧?口中微微细说,早被威王听见了,便把金口开了,吐言道:“爱卿之言有理。”即欲退朝,依旧去到便殿深宫荒淫快乐,忽值这不知趣的淳于髡走到面前,急急叫道:“殿下请勿退朝,淳于髡特来候安。”威王将眼一睃,笑道:“淳于先生,你来得好。这几日为何再不相见?”淳于髡道:“臣在外,君在内,内外隔绝,所以弗能亲近。”威王道:“既如此,是孤之疏于接贤了。”淳于髡道:“不敢。”威王道:“先生今日惠然入朝,可有甚么样说话么?”淳于髡答道:“正有一言奏闻。”威王道:“敬聆大论。”淳于髡道:“臣闻国中有一只大鸟,其翼翅之张可蔽云霄,他也不往集山间林木之上,倒反在王的庭陛上来。”威王听了这句话是不曾经人道过的,不觉骇然惊问道:“先生之言果然有此深致,不知是耳闻还是目击?”淳于髡道:“可以耳闻,可以目击的。”威王道:“但不知此鸟止我之庭恰是何意?”淳于髡道:“连臣也不知其意。”威王道:“既然不知就该不言,今既言之,未有不知,幸即剖明。”淳于髡道:“这鸟来了三年,他也不肯刷其羽裳飞腾云路,也不肯啭其音声长鸣风中。王知此鸟有何故哉?臣实下愚野人,望乞赐教。”威王道:“此鸟不飞便罢了,若一飞将起来,不冲天他也不肯休歇。若不肯鸣还是同着鷃雀鹪鹩,也不打紧,惟其戛然一鸣,少不得要惊人了。”这威王一边说一边想道:“分明淳于髡道我不理朝政,要我改行,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意思。”及至说罢便悟透了,就向淳于髡道:“先生之言是剖寡人之隐矣。”那淳于髡见威王已解其意,方敢退去。威王从此之后:

重整伯者风,练将逞枭雄。星弧莲花剑,碧玉大宛骢。

桓桓率甲士,横行列辟中。孰不播名誉,孰不相钦崇。

三十六年内,时时奏肤功。直令千载下,重其辨说通。

仍复侵地广,因铸景阳钟。伫见兵威吓,再世小桓公。

次日,威王将那淫声艳色,美酒佳肴,尽行丢开,穿了法服之辉煌,降了令旨之严厉,发出金吾之车、羽林之将,又发金花彩段、表礼书仪,即召那七十二处的县令长来朝,就将那即墨大夫是一个贤能有德之士十分奖劝,赏他许多物件,又与他一个御笔亲书的匾额四个大字写得端端正正。你道那四字?是“旌赏忠善”四字。又将那阿大夫斩首市曹,因他平日奸佞贪婪,做官又贪赂,做人又放荡,所以威王将他诛斩。即时又奋鹰扬之势,率虎贲之将,出离齐城,声张要复各国向日所侵地,拼一个你死我活、我存你亡。其时各国诸侯个个藐视威王,只道永无回心之日,再无转念之时,就如朽木之不可雕也,坍墙之不可修的相似。故此那列国诸侯那一人不鄙齐威王的所作之非、所为之错?那一个不侵占齐邦的土地?忽闻威王一旦振作,说也希奇,听也古怪,诸侯们得了这个消息,都要前来和好,安敢复踏前辙?急忙修了书,遣了使,送了礼,见了威王的臣宰,然后求叩威王,将此侵去之地一一送还,好不昌隆兴旺。威王大模大样受了书,看过那书上的说话无非是温言妙语,奉承趋附之旨。看罢笑一笑儿,打发使臣回国。此时,惟有楚国最称强悍,闻知各国还了齐国侵地,楚王反笑诸侯为迂,他便另立主意道:“齐国已颓,各国不知虚实乃还侵地,不乘时吞并更待何时?”决意兴兵加齐,统了倾国之兵约有数百万,星夜前行,进发数日将到齐国。有六言口号为证:

千队虎狼人马,五方旗号鲜明。不是迎秋赛会,为言夺取齐城。

威王一闻楚师临境,怎么不要畏惧其锋,急召淳于髡入朝商议。淳于髡应命而至,威王道:“今有楚师犯界势甚猖獗,非先生口才不足以出使他国,望先生念先君之面,骨肉之情,代寡人往赵求请救兵,以拯黎民之困,望勿推辞。”淳于髡慨然应允道:“这是国家大事,既蒙君命怎敢不去?”威王即命左右向那宝藏库中取出黄金百斤,又向厩中取出车马十驷交付淳于髡往赵请救。这些东西若把一个穷儒可谓一时暴富,谁知淳于髡眼见甚广,看了些须犹如粪土,便仰天大笑呵呵几声不止,他戴的冠缨都振下来。威王心下生疑,便问道:“先生敢是嫌少么?”淳于髡假意对道:“臣怎有此心?”威王道:“先生发笑岂是无故,幸说明了。”淳于髡道:“今日臣在家中闻王宣召,适从东方而来。大王,你道这东方是甚么所在?”威王道:“是怎么的?”淳于髡道:“东方乃是田亩。”威王道:“田亩之中你可有甚么观见么?”淳于髡道:“不瞒大王说,委实有些异闻奇见。”威王道:“恰是何奇何异?”淳于髡道:“只见那道旁有个田夫手中拿了一只猪蹄,捧了一盂淡酒祭献那田头土地,口中祝赞道:瓯娄满篝,污邪满车。五谷蕃熟,穰穰满家。”威王也不等淳于髡述完,一心要他往赵请救,便道:“这也是人情之常,没甚稀罕,没甚奇异。”淳于髡道:“大王休道如此,据臣看来的是世上无双,人间绝少。臣见他所持来祭田神的肴馔甚少,他所欲的念头又且甚奢,故此好笑得紧。”齐威王思想了一会就会着他的来意,便道:“实是寡人有失了。”即令左右又将黄金千镒、白璧十双、车马百驷交与从人,随了淳于髡往赵,那淳于髡方才肯行。终不然淳于髡做这个光景是好利么?这不是他好利。凡游说列国少不得要赂其臣妾为入门进身之计,若是带得礼物少了恐事体不成,空劳往返,又不能救济本国之危,反贻下手长袖短之诮,如何做得游说的事来,也是无怪其然的。这威王亦有个缘故,只因他性喜隐语,凑中其怀。若使淳于髡直言请益,那威王或者又不舍得,惟其如此进言不怕威王不顺从的。少顷别过威王,打叠行李,带了仆从,星夜趱入赵国,备陈威王乞兵救齐之事说与赵王。那赵王正要与齐和好,敢不奉命?即日下令向国中精选雄兵十万、革车一千余乘,备与威王拒楚。那楚国的探子缉访其事,报与楚王道:“齐遣辩士淳于髡往说赵王,请了救兵,势极浩大,为此特来报知。”其时随驾臣僚俱奏道:“那淳于髡不是个好人,万一又往别国求救,其事愈不可知。我国千里兴师,食粮不能接济,不若暂退回朝,坚利军骑,打点粮草,待时而动,未为不可。”楚王闻言默默半晌,自觉无味,即依众臣之议,连夜退兵归楚去了。后人有诗为证:

威望令人钦,星回马足口。长歌非奏凯,解甲捷归林。

齐楚仍和好,春秋通素音。还夸赵侯义,慨惜士遝临。

那齐威王自从被楚人相攻,每日登城楼窥伺,又不知本国军民善于守城否,又不知淳于髡请得救兵否,好不忧愁悬望得紧。忽见楚兵四散远去,金鼓之声看看渐杳,又见赵国兵马已到,淳于髡将那齐王所与他的黄金犒劳赵邦军士,不到本国取赏,又不来骚扰地方。淳于髡打发赵兵班师之后方才进城复旨,威王大悦,当即犒劳群臣。不题。

自古道:偷鸡猫儿性不改。既有旧病在身,少不得要发作。威王只因各国归其侵地,赵国肯借救兵,楚国引兵远退,心满志足,又想快乐。每日在后宫中广列玳瑁之筵,共饮流霞之酒,朝以继暮不知抵止。一日,召淳于髡进宫赐坐陪宴,直饮至月上花稍,秉烛而游,果然畅意遂怀。那威王乘着酒兴殷浓,便问淳于髡道:“先生这样一个大气度、好规模,看来酒量决是巨的。但寡人向因国事匆忙,军机劳攘,未曾与先生稍叙骨肉之欢。况全仗大才请兵救齐,获成此功,今欲借此酌一以酬劳,一以较量,不知先生饮得多少?”淳于髡道:“若论臣饮酒之量,一斗亦醉一石亦醉。”威王道:“先生你既饮一斗而醉,安能饮得到一石,此说可得使寡人闻之否?”淳于髡道:“此说甚长,臣若说来未免手舞足蹈,恐足取罪不逊,只是莫说罢。”威王道:“寡人正要闻先生的娓娓高谈,怎么倒推辞起来?况饮酒全为合欢面设,何罪之有?”淳于髡道:“假若臣赐酒在大王之前,其时好不畏惧也。只见执法在旁,稍有差错难免刀剑。又见御史在后,做出那冷面寒铁的形状,凡见大小百官略有丝毫不是,就要弹劾?臣到了这个时节,纵有贪杯的念头,早被这威严所慑服下了。是以欲饮不得,欲弃不可,吃到一斗径醉了。”威王道:“足见先生以敬事君的妙处。”淳于髡道:“若臣之亲有尊严之客在堂,臣当此服劳不敢稍懈,参拜鞠腿,侍酒于前,我当此饮酒时赐余沥奉觞上寿,数数走起,不敢安坐,饮到二斗亦径醉了。正所谓:君父一理,亲而且严。侍觞惟谨,饮弗请厌。”威王道:“既如此说,何时何地才饮得多呢?”淳于髡道:“若是有知心会意,契友良朋久不相见,率然之间走到面前,如久雨见了旭日的光景,欢天喜地,道古谈今,又将私情曲意互相告语,语罢无事即命饮酒,这个可也难得醉。”威王道:“为何?”淳于髡道:“交友相会深情相通,必定要吃到五六斗,方才博得一醉。”威王道:“可还强得么?”淳于髡摇手道:“不能,不能。”威王道:“为何?”淳于髡道:“是犹恶醉而强酒。”威王道:“好个饱学先生,但属过腐些儿,不识继此而进,还饮几何?”淳于髡道:“假若州闾之间,大举社会,斯时男子、女人纷纷杂坐,但见:

酒倒流霞,脸生桃花。投壶六博,竞斗奢华。

这时节好不放荡之极,不拘男男女女,与他握手而谈,也无个责罚,便将这目睛注视也没个纠弹官在旁觉察,也没有一张告示挂在那边将这饮酒禁止。臣当此际正向筵前饮酒,忽口口几声珠玉抛在地下荡然作响,又要饮酒,那酒才入咽喉,听得这声禁不住又要去看,可笑那酒好生作怪,反要奈何小臣。”威王道:“酒被先生吃了,为何倒说酒来奈何先生?”淳于髡道:“这酒正因臣要吃他,他气臣不过,不由你使唤,乘着臣低头向地,他却从鼻穴流出,好生酸痒难熬,又没计去搔,岂不是个奈何的法儿?”威王听了好生大笑,也含着一口酒不觉喷了满案,鼻孔中也觉酸痒难禁,即唤左右洗盏更酌,又问道:“那堕下地的是甚么东西?”淳于髡道:“是堕珥。”威王道:“妙也,这是女人的耳环了。那后面可还有甚么物件遗下来么?”淳于髡道:“怎么没有?臣前拾其珥正待还座,只听得后面嘤嘤笑语道可惜二字,及至回头又是一枝遗簪,恰是微微有些伤痕在上,臣见之不忍使其玉碎,即忙拾在怀袖,如此甚乐也。若去饮酒可至八斗,十分中有了三分醉意。”威王听说此言,正中他荒淫之事,满口称善,又问道:“先生到十分大醉还在何时?”淳于髡道:“在那日暮之时,酒阑之际,将那酒肴合做一处,男女不拘,长幼同席而坐,所穿的履舄在这台几下,交相参错,猜拳行令,掷色倾壶,杯盘狼藉。此时堂上烧的烛已灭了,那主人将臣留住,送客出门。此时臣虽微醉徒倚其间帘外檐端,月光射入,窥见那女子罗襦襟解兮露酥胸,似雪如脂兮异馥融。芗泽微闻兮兰麝暖,销魂荡魄兮喜匆匆。”威王道:“淳于先生乐哉斯境,使寡人闻之不觉神驰意亦醉矣。”淳于髡道:“当此臣甚喜欢,能饮一石。”威王道:“如此享用也不亏先生吃。”淳于髡道:“然而古人也曾有几句说话题得最好。”威王道:“是甚么呢?”淳于髡道:“这却有许多妙义的,便述与大王听之。”威王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淳于髡道:

酒极则乱,乱极则悲。万事尽然,言不可极。极之而哀,以讽谏焉。

威王始初尚只道是甚么盘桓歌舞之言,谁知说到后头把前边的说话都班转了,却是一派逆耳忠言。不期威王欣然称善,遂罢长夜之饮。以后淳于髡极其宠用,命为诸侯主客之职,一应宗绝置酒,毕竟召淳于髡来陪席,恣其恢谐谑诮,莫不始。倒有一七令为证:

髡,出语,温存,能解愠,会释纷。形躯既伟,笑貌可尊。王侯皆敬羡,草野尽夸云。果是英人与俊品,令人荡魄与消魂。

后来,各国诸侯没一个不闻淳于髡之名,惟梁惠王因有一个宾客再三称诵淳于髡的贤能,惟他更加企慕。这一年淳于髡别却威王,往外路闲游,偶住梁地。那个宾客闻知淳于髡在此经过即来相见,求他进见惠王。惠王大喜,乃屏开左右,独自坐在龙床,赐淳于髡坐一绣墩,吃了一杯茶,没一句说话,淳于髡就作别而退。次日,梁惠王特请淳于髡进朝相见,又与昨日一般无二。难道淳于髡与梁惠王相见二次再不开一句口、说一个字?这正是他的谲诈之状,原不足为怪。惠王不知其故,竟错怪了他,那淳于髡退得在外,急唤客来埋怨道:“子一向甚称淳于先生之才,虽管仲、晏子也不能相及,及至来见寡人,寡人未曾得他甚么教益,难道是寡人不足为言?难道淳于髡原没有甚么才干?是子谬为荐举?不然恰是何故哉?”宾客闻言大惭而退,见了淳于备陈惠王不悦之言,淳于髡略不动声色,应道:“诚有这样的事。吾前日进朝见王之时,那惠王志在驱逐之上,后来复入宫见王,那王志向又在音声之上。吾是以默然而退,非不言也。”这宾客想道:不想惠王如此,如今正无颜复命,不免藉此回复。即辞淳于髡来见梁惠王,将淳于髡言语述明,惠王大骇,道:“嗟乎哉!淳于先生诚圣人也。”其客听了这言便道:“淳于先生何以谓之圣人?”惠王道:“他始初进来之时,有一人献了一匹良马来与寡人骑坐,寡人未及赐观,值先生至。我那时一心一意思其马之善否若何,所以见了淳于先生没情没绪,觉得礼貌上有些欠缺。这原是寡人不是。”宾客道:“此诚大王重畜而轻贤,毋怪他没有一语。”梁惠王道:“到了后次淳于先生又来,偶有一人善解音律,能作清讴,未及张筵设座,试其绕梁落尘之响,又值先生来。寡人虽然将左右的侍臣仆御一应闲杂人等尽尽驱除,止留寡人与淳于先生在彼对坐,然我这点私心不肯抛离。果然有这两件事,怎么不是个未卜先知的圣人?”那宾客道:“原来大王知其为圣人,以后时时请他进宫谈吐,料无倦色矣。”惠王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有诗为证:

重士尊贤,列侯所难。奇逢梁惠,出类拔萃。上世既无,今且独孤。淳于之子,堪夸合志。

却说惠王自宾客报复之后,淳于髡不时进见,常常交谈,果如其宾客之口。惠王思量国中虽有臣工,不如淳于髡者多矣,我若求得他在梁做个卿相,或者他邦有使伐之忧,求他在内游说岂不为美?惠王因有了这件意思,便托客转达。那淳于髡闻言,自思身为齐邦赘婿,非寻常世俗之人也。若要贪图富贵,希翼钱财,在本国之中岂没有个遂意的所在,称心的官爵,直到你这梁国地面干禄邀名、称臣呼主,岂是我淳于髡平生的所愿?况昔者孔夫子有云,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今惠王欲以卿相之位待我,是大不义了。吾惟隐遁不仕,也好随吾快活逍遥。次早,上了一个辞梁的书扎,惠王不敢扳辕,即办了安车,驾了驷马、束帛加壁、黄金百镒送归青齐。淳于髡归到本邦,终身再不求名图利。后人赞他这般超脱战国之气习,不恋尘俗之繁华,称为伟人,信然、信然。有词为证:

擅微谈兮解世纷,今不再兮感慨殷。救世途兮醒客虑,是英雄兮是圣人。吾今传兮传不传,淳于远兮高风存。

从兹后兮劳梦寐,憾其逝兮怀其真。非威惠兮多明圣,将杰士兮委风尘。真有此兮真足尚,朝野间兮橉令闻。

总评:演淳于髡者全在描其机诈便捷,若取孟子七篇内所言,因而写之。何啻泥塑云长,木雕韩信,求其秉烛待旦,月夜私奔,有何生动之致,必如此庶称美观。

又评:世传淳于之徒是个小人行径。何也?因其承意观色故耳。虽然此非可论淳于髡者,天下谁人肯弃了卿相不做?只此一段就是非常之异品矣。